“真不是你拿的?” “我没拿过你的什么钱袋。” 白凤头上的卧兔儿满镶水钻,身上的窄褃袄也沿着珠子边,齐齐乱闪着晶光,如千百双凛凛的眼睛一同审视着书影。“我也料着不是你,你一向是自高自大,不至于做出那等偷鸡摸狗的事儿。但钱袋是死的,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你没拿,就是有别人进屋来拿走了。那人是谁?” 书影之前饿得眼冒金星,就只见满台子的鸡鸭鱼肉,哪里顾得上什么钱袋,被这么一问,才隐约记起桌脚边好像确曾撂着一件宝光熠熠的物事,如今凭空消失,自是被不请自来的那人取去了。她正想如实道来,却又念头一转改了口,“我没瞧见,我不晓得。” 然而白凤是何等眼力,早将书影的那一点儿迟疑一览无余,她一拍桌子就直立起身来,“在我跟前闹鬼只有吃苦的分,绝没有便宜,你快快地给我从实招来。” “我说的是实话,我没瞧见。” “你再说一遍没瞧见?” “没瞧见。” 白凤抽紧了面孔,抬手就往槅上的金钟一点,“我与公爷是戌正出的门,现在刚过一刻,而你禁闭期间每到这时候都要下楼来解手,满屋里只有你,来了人你怎会没瞧见?” “我……我才睡过去了,没听见报时,不曾下得楼来。”话才出口,书影业已后悔不迭。 果不其然,白凤紧接着一声道:“我猜你没编过瞎话吧。走!”她揪过书影的后领就往外头小客厅拖过去,一脚踹开后一卷的隔扇,直走入里头的净房,指着茅凳道:“把下头的溺盆拿出来,拿出来我瞧!” 书影百般无奈地蹲下身拖出了溺盆,白凤立时狞笑道:“你没下过楼,这一盆骚汁子打哪儿来的?丽奴——祝、书、影,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钱袋是我的,里头有千金之数,须得立马找回来。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究竟谁进过我的房间?” 白凤静等了一时,却没等到任何回应。她气得口鼻扭曲,飞起一足就踢上书影的胸口。书影仰跌在地,又自己支撑着坐起,刚坐稳,上面又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溺盆上,盆子飞扣过来,尿水淋漓倾出。 书影只觉头脸一湿,及至听见溺盆落地那“当啷”一响,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两手打战地抹掉了垂挂在额前湿漉漉的草纸,一寸寸翻起被扑湿的两眼,将目光向上投去。 白凤自高处俯望着脚下的小女孩,夜以继日的黑牢生活将其原本就娇瘦的身躯变得更加羸弱不堪,简直似一抹透明的游魂。白凤眼见这游魂满挟着复仇的恨意向自己奋力一纵,却又在半空中訇然消散,化成了一缕轻烟。 侍立在门边的憨奴赶过来试了试书影的鼻息,又在她人中上掐两掐,“气晕过去了,不打紧。”她擦抹着两手站起,轻叹了半声,“姑娘,你这回可浮躁了些。” 白凤一把推开憨奴走出净房,咬着牙低声道:“我能不浮躁吗?这信多一刻下落不明,公爷就多一分性命之忧。偏这小犟驴死要跟我作对,明明看见了,就是不肯吐口。” 憨奴不敢再吱声,默候一刻,忽见那头摆摆手,“你来。” 白凤向着她贴耳射语,最后道:“小犟驴和那个叫万漪的交好不是?那就叫万漪去说,你悄悄在外头听着。快去。” “唉,奴婢这就去。”憨奴一扭身就跑出去。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书影便在连声轻唤中悠悠醒转。她两臂一举又要向白凤扑击,却发觉竟已躺回到自己房里的大通铺上,佛儿并不在房中,万漪正切切地眷注着,一把将她拦抱住,安慰道:“书影小姐,你醒了。来,喝点儿热牛乳吧。” 铺下烧着火盆,身上盖着被子,一碗鲜奶又进了肚,书影方觉活过来一些。她定一定神,又把手摸一摸自己的头发和面颊,尿液已被擦净了,但遭受的侮辱却再也擦不掉。她将两臂一叠,把脸埋进了膝面。 万漪放开空碗,叹道:“书影小姐,我真开不了这个口,可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凤姑娘叫我和你带句话,她说九千岁叫咱们怀雅堂挑个还没开过苞的小姑娘,送去给一个人‘玩一玩’,天亮后就要从你、我,还有佛儿三个人里头挑一个送走。我不晓得你和凤姑娘间又有什么过节,总归她说再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还不肯供出‘那个人’,就把你送去。”
书影猛一下抬起脸,“白凤亲口答应过我,只要我甘心做丫头,绝不会让我做妓女的!” “凤姑娘料到你会这么说,她叫我告诉你:‘这不算是妓女,不收钱的。’——这是她的原话,”万漪见书影又已是瘫软欲滑,赶紧搂住了她的双肩,在她胸口捋了两把,“书影小姐,究竟怎么回事儿?谁是‘那个人’?” 书影倚靠着万漪,微喘着道:“白凤不见了一只钱袋,她认定我看见了拿钱袋的人,要我招认。” 万漪的手停住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书影问:“那你看见了没有?” 书影凝神回望着她,先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只模糊看见了背影,并没有看清脸。” 万漪长长地“哦”一声,又不无担心道:“那么是谁的背影,你可认出来了呢?” “你别问了,指认贼人是慎之又慎的大事,休要说我单瞧了个背影,就真瞧见了全貌,以我其时饿得两眼昏花的,夜灯又暗,焉知不会看错?只图一时痛快说出来,万一把污名栽给了好人,我于心何安?” “那……那你就照实说,说没看清,随便指几个人让她们自己问去吧。” “我也想过,可后来越瞧白凤的态度,我倒越不敢说了。” “什么意思啊?” “我和你提过吧,前几天她一整套点翠头面不晓得叫哪个拿去了,她连问都懒得问。平常别的姑娘借用她簪钗铒戒,她一概来者不拒,东西送回来少了珠子、宝石,她也不理论。我天天见她花钱像洒水一样,莫说丢了只钱袋,就是丢了座钱庄,她也不会在意的。可刚刚她盘问我的时候,却一改那种万事不挂心的态度,气急败坏的。我爹爹总说‘色厉多胆薄’,我推测,白凤之所以气成那样子,实际上是心虚害怕,钱袋里肯定有什么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她那一副酸狠心肠,但凡揪出了嫌疑人,便没有实据,也干得出为掩盖秘密而杀人的恶行。只要想一想当初的玉怜——不过说话轻浮些,命就送在了白凤手里——你就知道我绝不是夸大其词。那你说,我还能不能信口开河来害人?” “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你真等着两个时辰后被送走陪客?书影小姐,还是随便给凤姑娘一个名字好了。” 书影似乎打了个冷战,又陷入了久久的深思,末后,却音调很平静地道:“你才不说了?妈妈预备着从咱们三个里挑一个,我若把人供出来,自己倒逃过这一劫,那不就剩下你跟佛儿了吗?佛儿是块爆炭,性子还没被猫儿姑调教出来,妈妈免不了怕她冲撞了贵客,那送去的多半就是你这天性柔厚之人,我怎忍心让你受那一份糟蹋?” 万漪听书影这样说,又见她瘦得肉尽见骨的小脸,忍不住一阵热泪直涌,“可你更不成呀!书影小姐,你不懂,你才十一岁,那种事儿可不是饿几顿、打几下,那是活活地脱一层皮,你受过一次,一辈子可就全毁了。你一个尊尊重重的小姐,怎么行?不行呀!”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既把我送走,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说着说着,怎么又想不开了?” “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想开了。既然出面叫条子的是尉迟度那阉竖,那这位客人必定是贵比王侯,府上少不了楼台馆阁,我觑一个空子跑到高处往下一跳,立时就摔得个烂碎。实在没机会,往哪儿一头碰死也罢了,尸体就由人处置去吧。活着也是受辱,那还不如一死,也图一个万事不知。我扪心自问,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就算对不起我祝家的祖宗,也无法了。” 万漪呜咽道:“你怎么就这么拧啊,你就说一个人出来不就好了吗?干什么自个儿和自个儿过不去?” 书影掠开了直垂进眼睛的碎发道:“自己不想遭罪,就把别人推出去遭罪,可没有这种道理。” 万漪泪如雨下,只把眼泪擦了又擦,“书影你,你这孩子……” 书影仍只是笑了笑,“姐姐——我其实心里早把你当姐姐了,可我脸皮薄,总没好好叫过你几声。”她抚了抚万漪的手背,又唤了她一声,“姐姐,龙溯之变后,那阉竖的爪牙就轮番登门逼我爹爹说出我表哥们——就是瑞王两位世子的下落,爹爹面对百般刁难,半个字也没吐,直至最后被绑上腰斩台。大丈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63],我一介女流自不可相提并论,但我至少不会只顾着自己就昧了良心做事,我相信,这一点爹爹总是赞成我的。” “什么‘社稷’?这种官文我不懂,我就懂你犯不上去送死!” “姐姐你别急,你听我和你说。我被关进羁候所之前,爹爹曾叫人偷空给过我一只羊脂玉指环,说是世祖皇帝做摄政王时亲赐我高祖父的,是我家的传家宝。 因怕人搜检了去,我还把这指环绑进了发髻里,即便这样,后来还是叫一个婆子查出来抢走了。我难过了许久,觉得自己好没用,连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也没能保住。但我眼下已经不难过了,姐姐你也不用难过,你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万漪疑惑地睁圆了泪目,“高兴?” 书影含着笑,举起手揩拭着万漪的泪,“就在我才和白凤死抗的时候,我突然间发现,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呀,我身上流着爹爹的血,我生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硬骨头,这才是他给我的遗物。只要我自己不丢掉,谁也休想从我身上夺走。” 万漪一怔,又是一个劲地垂泪摇首,“你、你这孩子,你可生生逼死我了……” 书影的眼圈也红了,却依然对以一笑。铺边的灯架上烧着几支残烛,烛光辉映着她一脸明湛的笑意。“万漪姐姐,自我落拓尘寰,所遇的大都是风尘白眼、势利欺凌,只有你处处爱护我,可我还是辜负了你的一片善意,我不在了,请你要多多珍重自己。还有,若你日后碰见了安国公盛公爷,记得同他讲,”她的眼睛蓦然明亮而闪耀,似一页白纸将在火中燃尽的余辉,“就说我人生里最后这一段,还能碰上像他这样的善义恩公,我也算是个有福的了,死后,我结草衔环再报他的恩德。” 万漪紧握着书影的两手,已哭得什么也说不出。书影抽出一手来,又回握着万漪的手摇了摇,“佛儿呢?” 万漪凄哽道:“她们叫我来劝你,就把佛儿给支去别处睡了。” 书影微微一笑道:“哦,那你这就去和白凤的人复命吧,去吧姐姐,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咱们俩来世再会。” 随着这一声,窗外就有一条人影一晃,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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