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公爷,你下家要做四喜呢,小心些。” “盛公爷,您看紧点儿,千万别放筒子,放了筒子就被捉。” “二爷,你可是等张了?你要的那张准在六爷手里面。” …… 潘思存听着倌人们的莺声燕语,一边发下一张牌,一边半气半笑道:“嗳,你们几个是我叫的条子,倒全跑去贴别人,像话吗?” 倌人中有一个穿着葡萄青绣花袄的,把一对恍似春星照彩的眼眸一睃道:“潘六爷,回回不都这样吗?你也早该惯了,怎的还拿出来念叨?” 旁边一个倌人头梳歪抓髻,却又在髻上戴一支衔珠正凤,凤嘴里的垂珠簌簌颤动着,她咧开小嘴儿一笑,“六爷,我们也不是单冲着你老,但只盛公爷在,谁叫的条子,都算是公爷的条子。” “可不呢?”接话的倌人样貌平平,但却胜在肤光耀人,简直称得上是冰雪为肌,琼瑶作骨,更衬得一对眼珠又乌又亮,“潘六爷你向来和盛二爷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听你叫条子,我就晓得多半二爷也在,这才巴巴跑来。我要进了屋见不着二爷,立马就拧身转局。” 这话又刻薄又俏皮,惹起了一阵笑声。只因潘思存的性情素向是随和一路,所以倌人都不惧怕他,他也从不以倌人的调笑为忤,反也跟着嘻嘻笑起来,高喊一声:“来人,再拿一杯清水。” “北风,”詹盛言扔下一张牌,瞟着潘思存笑道,“你又闹哪一样?” 潘思存也扔了一张风头,等水送上来,他把那杯子朝身后的倌人们一搪,“喏,你们谁第一个?” “第一个干什么?”那头戴珠凤的倌人奇怪道。 潘思存冲詹盛言扬扬眉,“第一个就着水,把他吞下肚去。你们一人分一片,谁也别抢。” 这一句掀起了哄堂大笑,那肤色胜雪的倌人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直捧着腮颊道:“玩笑归玩笑,这胡同里是个人都晓得,盛二爷乃凤姐姐的‘禁脔’,我们再眼馋,也只可‘蜜糖抹在鼻尖上’。” 张之河好容易止住笑,捋了捋胡须道:“这又怎么解?” 那倌人飞眉一笑,“‘干闻香,不到口’。” 张之河笑不可抑,摇着头对白凤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凤姑娘,我们少帅这一张面孔、这一派丰仪实在是天生逸群,从小就招桃花,不瞒你说,连我当年招呼的那个林二宝也打过他主意。你做了他,准得成天提防着其他女人,累也不累?” “军门,我和您交了底牌吧,”白凤摸了一张牌,瞄一眼又丢出去,“自打做了公爷的生意,我非但得时时提防着这些个小蹄子,连您二位这样的大老爷们儿,我也一样提防着。” 登时间各人绝倒,詹盛言自己也纵情大笑,白凤转目凝于他。即便经历了人生所有的大起大落,被酒精和暴力昼夜摧残,他的五官与轮廓依然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利落精致,每一根线条都富有生命,它们承继了末代贵族的和静忧郁,亦勃勃吐露着刀头上舔血的征战生涯打磨而出的野性与阳刚。这个男人还在少年时就已是所向披靡的名将,白凤对此从未感到过一丝一毫的惊讶——只要看一眼他的脸,任何人都会无条件投降;她也丝毫不奇怪女人们只要一靠近他,处子就变得放荡,妓女则突然间羞涩,但那些女人所见的仅仅是他的脸、他高硕壮丽的身躯,如同闯入庙宇的盗贼只知紧盯佛像上的赤金涂层与累累镶嵌的昂贵宝石,但詹盛言远不止这些:他的双足矗立在尘世之上,他的手连接着这一个世界与另一边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眼眸的俯视下,她从脚趾武装到牙齿的浓妆与谎言全都会片片剥落,露出她全无粉饰的心,他是令她两眼发烫、膝盖发软的信仰。白凤不信神佛,但她认识一位极其虔诚的信徒,她曾无数次目睹那人在佛像前默祷,她猜不到那些祷告的内容,但要是她,她会说:“拿走我的一切好了,只要把他给我留下。”假使她只可在佛前许下一个心愿,这就是她唯一的心愿。不,连这样的激烈决绝亦无法表达她对詹盛言的感情之万一,每次她尝试把这些滚涌在她心口的感情诉诸言语,最后都会变得荒谬又无力,如同拿黄金和宝石去捏造神祇的塑像。
好在白凤从未寄望于神佛,她自己为自己而战。她早已习惯了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的生活,而在她打过的所有战争中,最美妙、最残酷的一场,被她命名为“他”:詹盛言是城池,她是与城池共存亡的守将;詹盛言是佛陀,她是山门外护法的金刚。她首戴金轮,口吐青云,有三头八臂,两臂永远地虔敬合十,另外六条手臂则随时紧握六般兵器,恶眼见四方。眼前这一窝莺莺燕燕——白凤含一点轻蔑的微笑扫视着她们,她们不过是远远望见她的青面獠牙就会被吓退的小鬼,但她绝不会因此就掉以轻心,既然这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女人,这种女人个顶个儿是法力高强的邪魔,有的甚至是和她势均力敌的另一位“金刚”—— 白凤的目光一定,望住了门外湘帘半启处的一抹倩影。 坐在她侧首的张之河正在滔滔不绝:“还真叫凤姑娘说中了!那一年少帅才十四吧,有天在营房洗澡,竟有一个材官在外偷看,被大帅抓了个正着——”说到这儿,他猛地“哟嗬”了一声,掉过头去。 原来是外场扬声高报:“张大人的条子到了!” 这就见在一群娘姨丫鬟的簇拥之中,一位二九佳人莲步轻移,纤腰曼款,仿如荷叶随风一般,携一股清香到了近前,微一屈膝道:“这位便是张大人吧,这厢给您道福了。” 几句话带着些吴侬软语之音,嗓子也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做作,总之软糯似还在吃乳的幼女一般,直令潘思存做了个打哆嗦的怪相,“校书[57]这几步路走得不输汉家飞燕,赛过洛神凌波,再一开口,由不得人意荡神飞。” 在其余倌人交织错杂的目光之中,那女子只管低鬟顾影,婉媚一笑,“六爷又拿人开心。” 潘思存将手中的一张牙牌往桌面轻击一下,“红上胭脂之颊,两涴桃花;春横却月之眉,羞颦杨柳。张军门,你的艳福到了。” 张之河早把那女子上下打量着道:“这便是蒋诗诗姑娘?勿要多礼,请坐。” 后头的倌人们发出一阵轻笑,那女子也含笑道:“诗诗上别处出条子去了,我是她姐姐,大人若不弃,就由我代局吧,叫我文淑就是。” 蒋文淑宽去外褂,在椅上落座。她里头穿着蜜合色貂鼠袄、藕色缎子裙,配着娇粉妆花比甲,头上疏疏缀几点珠翠,梳一个斜落落的堕马髻,一张扁圆苏州样脸,脸上的眉眼口生得皆不算惊艳,但却处处工整,配合在一起竟是无法行诸笔墨的柔和舒服,满蕴着诗情画意,除了唇上点一抹石榴娇,并不饰一点儿铅粉,裸露着秋月无尘一般的肌肤,更衬得意态悠远,一身林下风姿,不同俗艳。 白凤从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而笑道:“这可新奇了,姐姐从南京来开码头,还不到一年就灭掉多少老资格,挤进了‘金刚’队伍,简直红得要冒烟,自己的局还跑不过来,竟有空替别人代局?” 文淑自己将豆蔻盒子摆在了张之河手边,却将一缕眼风往詹盛言那头飘了一飘,“不瞒姐姐说,还在南边做生意的辰光,妹妹就已听闻盛公爷当年救国救民的壮勇事迹,上回有幸在唐阁老府上一睹真容,却可惜匆忙一晤,也没机会一表仰慕之情,因之我才一瞧局票上是盛公爷的手迹,就叫他们把其他局全推了。盛公爷是一等一的英雄,所交之人自然也都是英雄。潘六爷不必说,一手千古不磨的大文章,是笔墨堆里头一位真才子。张军门出将入相,武能定边护国,文能封疆开府。三位这一场群英会,我若错过了,岂不白负了这些年的歌舞场?” 这一番话把主与客都捧到了,詹盛言不能不表示领情,他点点头一笑,“承情不尽。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这人就更谈不上了。”他笑着指一指潘思存,又并拢手指转向张之河道,“唯有张军门是实打实的大英雄。文淑姑娘,你们二位金风玉露,遣此良辰吧。” “蒙诸位照顾,”文淑斜倚过香肩,转眸顾盼道,“姐妹们才可都唱过了?” 潘思存叫的几位倌人出声相答,都说是唱过了,文淑便含声浅笑,“那我也就献丑了。” 一个头上围着昭君套的倌人与身旁各人递一圈眼神,半笑不笑道:“我早听说文淑姐姐的一套昆腔、一手琵琶就连大戏班的红角儿也赶不上,可碰见过几回,就客人邀之再三,也未曾见姐姐轻易张口,如何这一次居然肯主动献唱?” 文淑从丫鬟手中接过琵琶,垂首弄弦,“席上若无知音,又何必唱呢?” 那倌人转了转眼珠笑道:“这么说,姐姐今儿是遇着知音了?” 伴着一串自指尖淌出的流音,文淑低咏道:“‘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58]” 张之河听到这一句,神情颇见讶异,摇首喟叹:“这年头竟还找得出通文墨的倌人,文淑姑娘真可谓是色艺兼全了。” 潘思存也偏过头发笑,“军门有所不知,文淑姑娘原是秦淮河上的头等红人,声律精绝一时,但不知这座中哪一位是她的顾曲周郎?” 张之河又拈动着胡须嘿嘿一笑,“亏老兄还是词翰大家,这还听不出?上阕都说了嘛,‘拼剧饮淋浪’。” 二人对目一顾,就哈哈大笑起来,一齐望住了詹盛言。 原来文淑适才所提的那一句出于宋人周邦彦的一阙艳词,词中所书的是一歌姬的风流情深,而“拼剧饮淋浪”这一句说的就是与那歌姬缠绵沉恋的正是一位能饮之客。 这一场文字官司虽热闹,但在场的其余倌人全是肚子里不存几两墨水,听得是大眼瞪小眼。白凤也是半懂不懂,不过“周郎”就是三国时的名将周瑜她还是有数的,也听人说过周瑜善识音律,喝醉了也能听得宫商不错,为此才有“曲有误,周郎顾”一说,又见张、潘意味深长的笑容,早也把其中意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文淑是以曲求顾的乐姬,而那貌美又善战的周郎就是詹盛言,登时一股子邪火就从她心底冒出,刹那间已对着文淑暗暗骂出了几千几万句的“浪货”“贱人”“小婊子”…… 其实文淑年初才到槐花胡同时,白凤就已把她的底细摸了个透:据说她之所以离开秦淮河,是因为与一位俊美贫郎轧姘头而得罪了花钱的阔客,败坏了名声,这才不得已带着一个妹妹北上,易地重张艳帜。初知她贪爱男子的容貌,白凤业已起了防备之心,再亲见短短的数月间,这个南方佳丽就凭借着惊人手段跻身于自己这一班京师顶尖人物之中,更将之视为劲敌,果然就在上个月一场酒局中狭路相逢。那是文淑第一次见到詹盛言,当场就眉迎目送,似乎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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