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春这才转怒为喜,一任温雪为她除下斗篷,又看着她将自个儿的猩猩毡脱下来替自己披在身上,从头至尾只管笑盈盈地把两手插在皮筒里,“好姐姐,多亏有你疼我。对了,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去一趟五色坊,上次凤姐姐给咱们的法兰西水粉说就是他们家的。” “那些个洋货哪里好?偏你喜欢。我瞧着远远比不上咱们的宫粉。” “谁说的?比宫粉好用多了,抹在脸上又光又匀,不好用,凤姐姐那么讲究的人会用它?” …… 她们两个人立在那儿讲话,跟在后头的书影和万漪便也夹在一群丫鬟婆子间驻足等候。隔着十来步远的墙根下靠着个村里村气的妇人,抻头向这边瞭几眼,就颤颤巍巍地挨上前。 “这位小姐,你可是姓顾?” 妇人把脸直对住万漪,她那一张脸污浊苍黑,满覆着尘土脏痕,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但万漪只一瞥就惊跳了起来,“天哪,娘,怎么会是你?!” 这一叫,四周的眼光全被吸引了过来,只看村妇和万漪扑抱在一处,齐齐叫着:“我的儿,娘找你找得好苦!”“我的娘,我可想死你了!” 钱兴家的愣了一愣,近前来驱赶,“快给我松开手!班子姑娘哪儿来的娘?就有,那也是掌班妈妈!再这么拉拉扯扯的,咱们这就去见官,一个告你拐带,一个告你私逃!……” 边上的书影也一愣,“私逃”以下的字再也听不清,耳畔只剩这两个字在反复激荡着。她抬目一扫:倌人、婢女、仆妇、车夫,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不可开交的一对母女身上…… 仿如一只被关入笼中的囚鸟猝然发现铁笼迸开了裂缝,书影什么都没想——逃跑成功的去路、逃跑失败的下场,什么都来不及想,已被本能鼓动着飞身而去,一似鸟儿展翅。 脚下飞起了碎雪渣子,咽喉里着了火,肩膀撞在一个路人的臂上,背后响起了钱兴家的惊怒交集的嘶吼——“小贱货跑路了,快逮住她,快逮住她!两位姑娘,你们替我盯着万漪这丫头,别叫她也跟人跑了,我去把那小贱货逮回来!” 钱兴家的与婆子们群起追出,她们腿脚不如少年人灵便,在雪地里滑了好几跤,才追上了同样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书影。书影被摁倒,半边脸栽在了地下,半化未化的雪泥贴着她皮肤,冰冷又肮脏。婆子们将她反扭着押回怀雅堂,又一把揪起仍在大门外和那村妇喁喁泣语的万漪,“你也想私逃不成?起来,回去!” 两个人就此被一起丢到了掌班白姨的面前。 白姨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黑油油的发髻里戴着一支百花盛放的盆景面簪,手上的手套也绣满了四季花朵,人斜倚在一把玫瑰椅间,先将笑眼凝向垂立在旁的万漪道:“你娘之前就来过,说节下想瞧瞧闺女,我没同意。又不是真金白银赎你出去,见了面不过一样把你撂在这儿,徒然难受一场。倒不料她却是个有心的,竟日日在门外守着你。我听钱兴家的说,才趁着她们追书影时,你也和你娘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那就行了,也不必再请她进来另见。你既会过了亲人,更该安心学艺才是。咱们青田姑奶奶当年跟了摄政王,连她的一位贴身侍婢都成了京城富商的大房正妻,等你将来做上了贵客,未必没有把你娘接来京城当老封君[53]的日子。好了,擦擦眼泪,下去吧。” 跟着白姨就调转双睛,笑觑瘫坐在地的书影,“按槐花胡同的惯例,凡逃跑者,都该绑在白眉大仙的座下活活打死,可妈妈我是观音一样的人,你瞧瞧其他班子动不动就把姑娘们抽得死去活来,我何曾碰过你们一指头?念在你年轻不知事,又是初犯,小惩大诫罢了。严嫂子,拉她下去填棺材馅,中间不许放出来休息,也不许进食用水,每天三个时辰,一连七天。” “妈妈真就是观音娘娘,也太宽善了些。”门帘一晃,就见白凤闪了进来。她踱到白姨的椅后,把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手指上几只水钻、水晶戒指喷射着冷厉的光焰。“丽奴是我的婢子,犯了错全在我疏于管教,妈妈不如把她交给我,好让我亡羊补牢,教她守一守规矩。” 白姨用一手把另一手绣花手套的指尖一根根揪过去,斜睨着白凤笑道:“依你怎么个处置法?” 白凤回睃了白姨一眼,“妈妈还记得咱们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吗?” 白姨微微一怔,将花色灿烂的手套挡在嘴跟前,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久后,书影就将见到那个最终把整座怀雅堂都拖入毁灭的人,这个人也将原原本本向她讲述白姨与白凤“当年在佛堂避难的日子”,但彼时,书影根本弄不懂这一句话的含义。 她被带回了走马楼,只听外头纷乱了一阵,就见白凤笑微微道:“收拾好了,你这就住进去。还照妈妈说的,为期七天,每天的午时初刻会有人给你送饭,辰正与戌正你可以下楼来解手,但时间都不许超过半刻钟,除此外,一动不动地待在里头,不准擅离,不准发声。”白凤两手合抱着一只瑞兽纹的手炉,她用手指擦动着那些镂金的龙、狮、象、马、鱼……转脸扫视过她那群唯唯诺诺的使女们,“这几天我都会陪公爷住在外头,憨奴你留下,亲自给我看管她。我定下的规矩她每违反一次,就再加一天。”继之她抬起手,对书影轻慢一扬,“丽奴, 楼上去吧。” “楼上”意指堂屋后的杂物间——白凤的屋子是在二楼的东厢,因楼轩开阔,所以在正屋后砌了一个夹层,上层就作为库房,由一道窄梯相通。书影为婢的数月曾时不时地入内打扫,对里头相当熟悉,一进去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只待上半日就足够叫人骨节散架,更何况是足足七天!书影简直有痛哭求饶的冲动,但她一触到白凤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就咬咬牙自己爬进了阁楼。 等她爬进去才看见,更准确地说,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惊觉原先的一扇小天窗竟已被几层厚棉纸糊死了,不漏一丝天光,只能借着楼梯入口透进来的一抹光勉强辨认出一片深黑的重影,箱筪全被堆去了一角,腾出了一块大约容两名成人并躺的空地,叠着一床薄薄棉被。书影听到了一种规律的微声,她忙摸索过去,在手边摸到了一台自鸣钟,钟表冷不防大作,敲打了六下,跟着脚底就传来“嘭”一声,是通向楼下的板门被关起。滚滚的黑暗和寒冷席卷而来,瞬间将人吞没无踪。 数个日日夜夜,书影就被困在这大一号的“棺材”之内。棺材里永远的一团墨黑令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好在每天中午楼板总是被按时打开,一只托盘和一只铜盆被推进来,托盘里是少得可怜的一碗白饭和一壶淡茶。她蜷缩着上半身吃喝,再用那只小铜盆里的冷水擦洗一把。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旧的托盘和铜盆就会被取走,新的被送进来。而在两次午饭间,她就全靠着那只自鸣钟的报时来辨听时刻。钟表敲响八下,那就代表到了辰正或戌正,她便爬下木梯,从正屋绕去净房大小解。由于食物根本不够吃,她几乎用不着大解,但书影仍旧每一次都耗够半刻钟才重新爬回楼上。半刻钟,是她逃离阁楼的唯一机会,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她能够见到晨光或烛光,能够叫躯体暖和上一会儿,挺直腰走几步。一旦回到楼上,她就只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躺着,至多半坐着,牙关打战地虚望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又饿又冷,既虚弱又焦躁,睡不着也醒不了,每隔半个时辰的自鸣钟声仿佛越来越大,咣!咣!咣!一下又一下,砸得整个阁楼都乱摇。书影扭曲着在暗影里翻动,抓挠着地板无声饮泣,等待着下一次八点的敲响。 四天后,也就是腊月二十四这一天——书影一直在心中默记着日期——时钟才打过午正,阁楼的门板倏然间掀开,露出了半个人首的虚影,伴着憨奴的尖嗓儿:“丽奴,听着,一会儿姑娘就陪着盛公爷回来了,公爷下午还要在这儿请客打牌,你老实待着别发出一点儿动静,否则,哼,妈妈说明儿要拣一个没开苞的小雏儿去陪客,你若盼着被当作肉灵芝献出去,那就只管扯开嗓子喊。听见了吗?说话!说呀,听见了吗?” 书影对形形色色的威胁早已麻木,她口齿干涩地冲憨奴哼半声,门就又合上了,“夜”再度降临。 打破这无尽的深夜的,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里头似乎就有詹叔叔的声音。书影把一只耳朵压住楼板,试图听清一两句话,但终是放弃了;两耳里全是蜂鸣声,寒冷令她不停地打哆嗦,饥饿又使她的胃总像是被火舔着,她这个人就快被耗尽。 书影翻过身平躺,又一次堕入了昏梦。
第十四章 《万艳书 上册》(14) 宿昔痕 隔过两个房间,正一片乱哄哄。前几日,詹盛言带白凤住在外面的会馆,只因他今天下午要在她这里摆牌局,二人才匆匆赶回。憨奴迎接一番,就开了北尽间的隔扇,指挥丫鬟们把女主人带出去的衣裳首饰一一清点装箱,次间又有龟奴们在配筹码、摆台面、布置烟茶果点……为牌局做预备;白凤直嫌吵,就拉着詹盛言一人避去南套间的起居室。 房间里烧着特大的云白铜火盆,詹盛言一进屋就热得自己去脱帽。白凤忙伺候他卸掉了身上缎子面的狐嵌皮袍,换过一身夹袄,又取个锦垫软镶的西洋小凳叫他脱了靴子搁脚,再拿只银托的玉茶杯替他倒了一杯茶,跟着又送上一杯装在夜光杯里的薄荷酒,事事如平日里周道体贴,神情却有些漠然。 詹盛言端起那酒杯睨着她道:“凤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 “这几天我天天和你在一块,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白凤抱过一条绒毯来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拉了拉身后的靠垫,“你歪上一会儿吧,我也去换身衣裳。张军门和潘六爷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的,等他们到了我再叫你。” 詹盛言经常一觉就睡到日夕,今天刚过午就起床,正呵欠连天,白凤这样一说,他便喝了两口淡酒,就陶陶然在炕上躺倒;小憩一番,请的两位客人均已到了。白凤自己也早就妆扮停当,只为他换上一双羊皮软底鞋,再罩一件丝绵袍,他便潇洒自在地出来见客。 詹盛言单单请了两人,被推为上座的客人叫张之河。张之河是山东武定州人,世袭百户,延载五年的武举,且极通文字,曾任职辽东,是总兵詹自雄旗下“辽东铁骑”中赫赫有名的一员“儒将”,亦曾负责教导其爱子詹盛言的兵法与实战,与詹盛言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后来詹家被诬谋反,张之河也遭到牵连,罢官下狱,数年后又平反复起,官至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一次他受尉迟度所召进京述职,原打算下榻在安国公府,好与当年的“少帅”詹盛言叙旧,可是詹盛言担心张之河以封疆大吏的身份与自己闭门深谈有可能招致怀疑,索性就在棋盘街的一家会馆订了两套房,自己带白凤住一套,隔壁那一套就给张之河,二人大大方方在公众地方闲谈消遣。眼看小年已过,张之河才终于等到了尉迟度召见,上午觐见过,明日便准备起行回浙。为给他饯行,詹盛言特地开了这一场牌局。只因张之河别无嗜好,独爱牌戏,有一次甚至因打牌而贻误军情,险些被詹自雄斩首帐下,还是詹盛言为之求情方得赦免。此时物是人非,再重对一百三十六张不变的雀儿牌,自然是别有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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