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儿——”詹盛言的两眼也陡一下渗出了血光,“你还没明白过来是不是?你当我从早到晚喝得个飘飘然是为了从哪儿逃出来?你当我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哪儿?我每天一张眼就开始往无底洞里头掉,我就躺在垃圾堆上——比垃圾堆还可怕,我是躺在死人堆里头,我能瞧见的全都是幽魂的眼睛,我早就心丧终身了!可我看见珍珍的一刻,我看见我的素卿活生生从幽冥中涌出来的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活过来了。我早就经历了一切,没什么比得上跪在失而复得的爱人脚下。不是我伸手拉住你妹子,是她把我拉回了人间。” “够了!”白凤的脸孔整个变形,有如被拳头狠揍过似的,“我听够这些神神鬼鬼的胡话了,什么法力通天的巫女,什么失魂症生灵术,阳神不灭,入胎转世……够了。你疯了,我的爷,太夫人说得对,你的的确确是疯了!当年老侯爷和家人们的惨死,暗无天日的密室禁闭活活把你给逼疯了!根本就没有过韩素卿这号人,一切全是你自己的幻梦,韩妃只不过是韩妃,是个李朝的贡女而已,我妹妹也只是我妹妹!你醒醒吧!” 詹盛言并没有移动一寸,但仿佛瞬时间就已离开了白凤万里之遥。“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吧?我把心底里最隐秘的地方剖开来给你看,你假做出一副对我和素卿的遭遇万分同情的样子来,可你根本从头到尾就没信过我。” 他的反应令白凤再度软化下来,她收拢着声音道:“我、我那一天说信你,仅仅就是为了取悦你。其实我也不晓得该不该相信,你经历的那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听起来真的只是一个梦——” “那你告诉我什么又不是梦呢!”他砍断了她的话,激愤得双手都有些发抖,“你,起初你被生活逼到死角的时候,难道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被一个大权在握之人置于他的保护之下?然后你就找到了尉迟度!尉迟度,他一个卑贱无比的奴才,居然敢梦想着生杀予夺、统御整个帝国?而现在,他不就在帝国的顶端?你随便走出去瞧一瞧,每一栋房屋都是先出现在工匠的梦想中,才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真正杀死仇人之前,都会在梦中先把他杀死一万遍!就连我这个人,也是我母亲梦寐以求、辗转百计才带来这世上!这世上就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从我们的梦中、从人们脑袋里跑出来的!便算素卿是我的梦好了,我詹盛言用了整整十六年去做同一个梦,终于把这个梦带进了现实!这是我梦想成真的日子,谁也别想阻止我。” 忽起了一阵狂风,把西头的歌声一字不落地送进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相思莫相负……”[94] 也不知是二龙中的哪一个在唱,功底并不佳,咬字运腔都是下乘,连气息也接不上,但却并不妨碍男人们连声叫好,就连詹盛言也在这里一个人为她鼓起掌,他拼命地拍手,然后摊开双掌,对白凤露出了笑容;那是给敌手的笑容,不是给爱人的。 白凤盯着他着了火一样的狂热脸庞心想,这是个疯子,毫无疑问。但同一时刻,她感到熊熊燃烧着他的火焰一样朝着她卷过来,把她和他一起卷入了爱情和疯狂的炼狱。 她从里到外地被消熔,满脸都是铁水一样的热流,“那我呢?你美梦成真,和你的梦中情人团圆,留下我一个怎么办?二爷,你明明许诺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你说我再也不用作恶了、再也不用害怕了,你一走,哪怕我一个能对付全世界,哪怕我就是最恶的恶女,也不就是个最最害怕的可怜人吗?我是真的好害怕,我把生死爱恨全寄托给了你,没了你,我该想着谁?每次尉迟太监在 我身上施虐,我都在心里头默默想着你,只要想着你,我什么痛都能挨,还能挂着个笑脸呢。可往后呢?往后一想起你,我自个儿的这颗心就会变成刑具,比他那口大箱子里所有的刑具都更叫我痛苦,你于心何忍哪?爷……” 她的哭诉再度唤回了詹盛言温情宽厚的那一面,他身上的烈焰熄灭了,只剩下柔和却惨淡的余温,“对不起,凤儿。我是真心想迎娶你,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爱你护你,补治前半生在你心中留下的创痕,我绝没想过要伤害你分毫。就连今日来与你告罪,我也曾犹豫过。你不是没见过我满嘴跑舌头的样子,我大可先捏造个名目安抚你,等木已成舟再缓缓地揭露真相。但我想,你并非寻常的懦弱女子,心肠之刚硬绝不让须眉,就再猛烈的造化翻覆也承受得来,我若安心欺骗你,凭着你的敏慧万一有所察觉,那倒更是绝大的侮辱和痛苦了。长痛不如短痛,我拼着罪无可逭,也得直通通地告诉你,凤儿,我要和你断绝,就像当初我不得不和素卿断绝一样。这不是我的本意,只不过天意如此,我只可照办。要是能……我真的……对不起凤儿,我对不起你……”说到末后他的声音已经发哽,又突然头一低,眼眶就红了。
白凤惊呆了,她和詹盛言在一起近五年,千百个日日夜夜,她从没见过他汪然欲涕的模样,甚至在他因追述与素卿的点点滴滴而忘形时,也不至于如此——一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长大的男孩,一个十七岁就被尽灭全族的男人,你还指望他为了什么而伤心?而此时她眼看着他拼命地眨眼,才将已涌上两眸的蒙蒙水雾强拘而回。 烈痛直抵心头,白凤早不由泪涌如崩,她迎身揽住了詹盛言的颈子,痛哭着呢喃:“爷,我的爷……” 他也紧紧地回拥她,不停地吻着她的长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千篇一律的负心与薄情,哀求和挽留,总要流许多泪、说许多话,直到对楼的一切声息寂灭无闻,直到星子在天空升起又沉落,人面已一层层退去了夜色,蒙上一片朦胧的曙光;他们已把自己和对方从里到外全部掏空,仅剩下两个空壳子,填满了厌倦和沉默。 詹盛言率先打破了这一份无从了结的静默,声音粗沙得好像在碎玻璃上滚过,“凤儿,我说了一夜,实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二爷,你再考虑考虑,别急着答我。不管你是否和韩姑娘真有过前世情缘,既然你现已爱上了我珍珍妹子,那我就认了这个茬。我情愿做小,让妹妹做大,我来服侍你们夫妻俩,这样也不行吗?爷,你干吗非得要取一舍一呢……”白凤也不太认得出自己的嗓音了,仿佛是听见一只黄鹂发出了乌鸦的嘶叫。 他比她还难堪,横过一只手掌堵住了她的嘴,“别再提这种话。我要是有纳你做妾的心思,一起头就不会说娶你。何况这话珍珍自己也提过,说由你来做大,她做小。但依我看来,莫要说分大小,就娥皇女英两头并称,也是委屈了你们姐妹。不论你还是珍珍,都值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好丈夫。” “可我不想要别的丈夫,我只想要你。从我遇见你第一夜,我就再也不想同别人在一起了。二爷,就让我给你做妾吧,我求你了……” “凤儿,因家慈是公主,所以先严一辈子没纳妾。家慈和我说过,假如每个女人都是公主,那么没有谁肯和另一个女人分享丈夫,那是不把女人当人看。以你这一份品高性烈,怎能忍受与自己的小妹共侍一夫?珍珍在你这位大姐面前,又怎敢以妻房自居?我见着你们姐妹俩,更是对哪一个都歉疚,三个人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既知是孽缘,就该一早清清爽爽地斩断,别拖到最后不可收场。你说呢?” “我还说什么?我再说,你也不愿听……”白凤的话语好似在往流沙里沉陷,她整个人都在飞速地下沉,而她的男人就在边上看着,却不肯拉一把。 他只是伸出手,递给她一只信封。白凤一接到手里,就知道这是钱,她从太多的男人手里收过钱,她闻得出金钱的气味、掂得出金钱的重量。但她不想要他的钱,她只想要午后时分,阳光透过帘缝在他熟睡的面容上印下的一层薄光;她想要手指滑过他腮边时刺刺的扎痛——他的皮肤洁白光滑,可胡子总长得太快,只要过上半天就会生出满腮的青楂儿;她想要他醉酒后爽朗的大笑,也想要他酒醒后在窗边年复一年的默不作声,她想要他那只动不动就挥出的拳头,想要他病态发抖的右手,她想要他手上那枚骨扳指掠过她大腿时激起的阵阵酥软,还有他倾泄在她最深处时喷在她耳边的热流和喘声……她想问问他,能不能把所有这些全装在一只信封里留给她? 没有,一样都没有,只有钱。 这只信封又厚又沉,里面必定装着一大笔钱,足以令任何一个妓女把一个嫖客从头吻到脚地发誓她会满足他最疯狂的愿望。而詹盛言亟待她去满足的愿望,是离开他。 “凤儿,我没有其他意思,以后咱们俩就不方便再见面了,我只愿你生活得自在些。你也晓得我的钱都投进川贵的战事里了,近来手头紧,这些银票你先拿着。另外我和你妈妈也谈过了,你的赎身文书也在里头,你自个儿按一个手印,就是自由身了。等除掉尉迟度之后,你愿意灯红酒绿也好、清净度日也好,但只一天没嫁人,我就算是你半个丈夫,随你绫罗烧火、黄金铺地,绝不比今日差。我说过会保护你,也一样会做到。但如果……如果我反被尉迟度除掉,只请你还和从前一样保全你珍珍妹子,别叫她受我的牵累。” 白凤把那信封拿在手里头反复端详,又抬起头来端详他,“二爷,你什么都盘算好了,看来是再也不会改主意了?” 这是第一次,她在詹盛言那一张从来都无懈可击的雍容面孔上认出了中年男人的疲态。“我承认,这一回是我太自私了,对你,对珍珍,都是我太自私了。还是你说得对,说娶你的是我,说娶她的也是我,安可委诸天意?你就痛痛快快地恨我好了。是我为了自个儿的幸福而把你推入深渊,‘爱则加诸膝,退则坠诸渊’[95],说的就是我这样的浑蛋。” 到这时,白凤却又摇起了头来,“不,你不是浑蛋,浑蛋的是这天意,当然是天意。算命先生不是告诉过你,你的婚姻落在花柳巷之中的节妇身上?这说的不就是珍珍妹妹吗?我那时候就该想到的,除了她,还有谁?我真蠢透了,我这样的人,怎敢奢想老天爷真会把你给了我?哪一次老天爷给我些什么,不都是为了再从我这儿夺走吗?” “凤儿……”他刚唤了她一声,就见白凤“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喘不上气,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边抹着泪边道:“二爷,我、我忽然记起,那一夜我勾引冯敬龙时,你可猜得到我和他扯了个什么瞎话吗?我说他长得活像我死去的爱人!眼下想起来,可真是,哈哈哈……” 詹盛言伸手来抱她,却叫白凤给挡开了。她一手撂开那信封,两手掠一掠蓬乱的长发,“我十四岁就和男人们打混,我懂,一个男人要走,错非打断他的腿,那是留不住的,何况你自个儿就是最能打的男人呢?我不过是看得破、忍不过罢了,我没事儿。你再最后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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