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马上应承不及,“你说。” 白凤举臂向外一指,“把酒柜里你喝过的最猛最烈的酒给我拿来,全拿来。” 詹盛言想劝慰她,可一想,哪怕最华美的言辞又怎能胜得过最低劣的酒呢?他很爽快地取来了一瓶烈性洋酒,又一坛二十年竹叶青一起放在白凤面前,帮她拔开了塞子、揭掉了泥封。 白凤深而又深地瞧了他一眼,“我的爷,你走吧。”而后她就举起了那一支洋酒,拉起帐幕。 一床锦帐后,飘出了断断续续的歌声,这是每一个妓女都会唱的小调,詹盛言听不同的女人唱过千百回,此时被白凤早已哭坏的嗓子唱出来,又糅着泪声与吞咽的酒声,一字一沙哑:“教——奴——痛——醉——容——奴——睡——,图——得——不——知——郎——去——时——” 他听着直是心如刀割,但只咬着牙干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则地转身离去。 詹盛言叫进了憨奴照看白凤,自己却靠在廊外,默听里头哭哭笑笑地发酒疯,看着天渐渐地大亮。恍惚里,眼前的黑夜与白昼开始了飞快地交替,曾与白凤共度的朝朝暮暮全向他涌起。他遇见她的第一夜,她挑亮了灯火,在光圈的晕轮中对着他凝眸一笑。那时候素卿已去世许久,他也努力了许久,他不遗余力地报复白家,他打胜了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他保卫了首都与整个王朝,然后跑去了边塞自我放逐……他甚至结交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女伴,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花费时间去记住她的全名。有时候,他是那么希望去相信母亲和丽渊的信誓旦旦,相信素卿只是他重病中出现的谵妄幻梦,好解除自己无休无止的悲苦。但只要稍稍一想到这就意味着抹除素卿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就会发出无比绝望的哀鸣。他依旧每天无数遍地想念她,冷孤丁会感到素卿的小手轻拍他的背,笑着叫一声“石头”。唯有沉陷在回忆中时,他才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会消失,他将突然间记起素卿已经死了,魂魄无存。那个生长在大山中的蛮姑娘,她会打猎、会捕鱼,她攀山采药时灵巧得像只小猴子,假如你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能耐,那你就错了,她动人得不可思议的眼眸能够看得透众生的命运,她却拿它们对着他微微地嗔瞪,瞪得他浑身火热而酥软,她以翻覆死生的双手来为他下厨做羹汤,只要尝一口她的手艺,任何男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只有她,说一句话就令他心如死灰,再一句话就又能够令他情热如沸。他们俩的心穿过结结实实的皮肤骨骼,穿过渺渺茫茫的生死与真幻难辨的现实,紧紧地交合在一起,像根缠根、叶挨叶的连理枝……每次他把手放在瘢痕累累的胸口,都可以摸到她。因此,她怎么可能只是六宫粉黛中绝色而模糊的韩妃?她分明是他心里头剥不开、剜不掉的血肉。 那一夜她说:“石头,别忘了我,永永远远。” 我不会忘了你,你曾给我的震撼、欢笑、泪水,我们的无忧无虑、悱恻缠绵,所有你赐予我的爱情与痛苦,我一丝一毫也不敢轻忘。如果全世界都否认你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我就一个人站去到全世界的另一边;这就是疯狂的话,那么让我为你永久地疯狂下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永不肯忘怀素卿的代价就是,大地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他脚下开裂。一旦稍稍失去了酒的浮力,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往最底下沉,被千斤重的罪恶感沉坠到素卿那一副小小的、白白的骨殖旁,他的人生就是一座没顶的池塘,惨绿而动荡的痛苦浸泡着他,令他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了水底的濒死。 忽然间,他抬起了雾里看花的醉眼,望见白凤在烛光中的微笑。 她的微笑令他长出了鳃。 他仍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呼吸,借用白凤来呼吸。她总令他感受到素卿,这感受微妙而难以言说:素卿是花,白凤就是沾染过花粉的指尖;素卿是月,白凤就是仰望过月影的眼波——她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存在,却总在遥遥地呼应。最开始真只是如此而已,但慢慢地,白凤就不再和素卿有关,她太过亮眼的容貌与个性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白凤就是白凤。 而詹盛言爱上了白凤。 当她显露出吓退一支军队的狠辣时,他却在猜测她曾被如何狠辣地对待过,才能够有样学样?当她每一次为了其他女人和他无理取闹,他却在她的蛮横霸道之后看到了深切的恐惧自卑;要被生活羞辱过多少回,一个如此天生丽质的女子才会如此自卑?心不会说谎,当他抚过白凤被尉迟度虐待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体时,他被酒精麻痹的手掌毫无感觉,但他的心在痛,痛得很厉害。这足以使他向她许下婚姻的承诺并谨遵这一承诺——假使他不曾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脸上认出了素卿。 那一霎,詹盛言才发现他从未真正接受过素卿的死亡与彻底湮灭,他始终在隐隐地渴望奇迹;他多年来无法停下的拳头也许并不只为了宣泄失望愤怒,而是为了令时间停下来,仿佛只要他坚持像个少年人一样偏激、冲动、好斗,总有一天,“从前”就会带着他的素卿一起回来。为了赎回这一往而深的青春之梦,他将义无反顾地献出一个中年男人深思熟虑、相濡以沫的爱情。就是这样的简单而残酷:在挚爱被命运从身边夺走后,他是这样地需要倚靠白凤身上那一份绝望又暴虐的不认输,而一旦所爱被归还,他就立即温顺地向命运臣服。 詹盛言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最最卑鄙的负心汉——他其实一直都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十六年的挣扎后,他爬上了岸,把那片池塘彻底丢弃在身后。而在那里,白凤——他曾爱过,现在也还爱着的女人,正在拼命地长出鱼鳃。 他替她仰望着天空,而天空没有岸。 天色已全然明朗,一切终归死寂。 詹盛言重新走进屋,见白凤昏倒在地毯上,四周被她吐得一塌糊涂。憨奴用瘦小的身躯拼命想把女主人扶起来,却只一次次扑倒。詹盛言俯身抱起了白凤,将她安放进床里。“看着你家姑娘,让她这么一直侧躺着,再吐也不会呛着。” 憨奴哭着点点头,却不肯朝他瞧一眼。 连她的丫头也恨我,詹盛言心想。他叹口气,回望静睡的白凤,自然而然地拿手指擦掉沾在她发间的污物,又俯身将嘴唇轻刷过她面颊——如同他无数次与她亲昵时一样。 等詹盛言觉察出自己的行径与想法时,他简直被自己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他刚刚踩碎了人家的心,却在害怕新生出的胡楂儿会扎痛她娇嫩的肌肤。 他一下子就从白凤的脸边弹开,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凤儿,你保重,我走了。” 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地走了。 (上册终) [1]指续娶后妻。(本书中所有注释均为作者所加。——编者注) [2][2] "Do not seal up the words of the prophecy of this book, for the time is near. Let the evildoer still do evil, and the filthy still be filthy, and the righteous still do right, and the holy still be holy." [3][唐]薛涛《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东阁移尊绮席陈,貂簪龙节更宜春。军城画角三声歇,云暮初垂红烛新。 [4]从宋代起,佛教意味浓厚的名字开始流行,《靖康稗史笺证》(宋人确庵、耐庵著)中就已出现类似“佛面”“佛哥”“观音奴”“醉观音”等名字,至明一代,“佛”“观音”等宗教偶像常常作为女性姓名而被广泛使用。
[5]唐太宗欲为宰相房玄龄纳妾,房夫人不许,太宗令其在纳妾与饮毒酒之中选择其一。房夫人刚烈,将毒酒一饮而尽,才发现杯中是浓醋。自此,“吃醋”便成为妇人妒忌的代称。 [6]戏传唐懿宗时宰相王允之女王宝钏不顾父母反对,下嫁于贫困的薛平贵。薛从军后,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与功成名就的薛平贵团聚,然仅十八日之后,便溘然长逝。 [7]东汉名士荀爽之女荀采十七岁婚配阴瑜,两年后丈夫去世,父亲又将她另许人家。荀采写下“尸还阴”,而后自缢。载于《后汉书·烈女传》。 [8]樊素、小蛮二人是唐诗人白居易的家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9]薛涛为唐代名妓,苏小(小)为南齐时名妓,皆以诗才著称。 [10]清中晚期曾有将名妓推选为“金刚”之风气,现存记载中最后四位“金刚”为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名妓林黛玉、金小宝、陆兰芬、张书玉。 [11]一种肩部装饰花领,类似于云肩。 [12]今多谓“燕尾”为旗头特有,但历史上的燕尾乃汉女发型,流行于明朝末期。 [13]1392年,李成桂建立朝鲜王朝,定都汉阳,共五百余年,历经二十七代君主而亡。 [14]李氏朝鲜中由功臣、贵戚构成的世族阶级称为“两班”;因朝仪时文官列东、武官列西,故合称为文武两班。 [15]李氏朝鲜王位继承人称“王世子”,其妻称“王世子嫔”,一般通过朝廷下达禁婚令,从贵族及两班嫡女中择选,该过程称“拣择”。若王世子继位,世子嫔即成为王妃,称“中殿”。 [16]Dylan Thomas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17]句出郑玄注《礼记》。 [18]参见[清]李渔 《闲情偶寄》:“媚态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见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试以六七分姿色而无媚态之妇人,与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态之妇人,同立一处,则人只爱三四分而不是六七分,是态度之于颜色,犹不止一倍当两倍也。” [19]小衣指内裤。 [20]描绘池塘中花鸟风景的图样。 [21]古代女官名,对妓女的敬称。 [22]武扳指主要用于射箭时扣住弓弦,并防止弓弦擦伤手指,一般以驼鹿角骨制作,扳指中部的髓腔孔被汗液沁染则成“黑璋”,以匀而不晕、整圈环绕为上品。 [23]指并不公开做生意的暗娼。 [24]句出[唐]来俊臣 《罗织经》。 [25]子粒田指皇室的田产或皇家赐给大臣的田产。 [26]魏晋名士阮籍的嫂子归宁,阮籍相送,有人责怪阮籍不知男女大防的礼法,阮籍斥曰:“礼岂为我辈设也!” [27]语出[战国]庄周《齐物论》。 [28]汉成帝专宠赵飞燕、赵合德姐妹,陷于温柔乡而不能自拔,曾有言“吾当终老是乡,不愿效武帝寻白云乡也”。“白云乡”即仙境,指的是汉武帝晚年醉心于求方问道。 [29]“子过父曰跨灶”,指儿子胜过父亲。 [30]刘伶为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因嗜酒被称“醉侯”,“刘伶之好”便代指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