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只不管不顾地一把攀住他脖颈,幽哽而鸣:“二爷,你还好吗?你都好吗?我、我可把你给盼来了,我真怕这辈子你再不肯见我的面了……”她泣不成声,詹盛言却坚凝不动,又将她缓缓推开一边。 他自己走去榻边坐下,须臾,倒又向她递出了一只手,手上的扳指闪动着柔和的润光。白凤摸不透他什么心思,迟疑着擦去泪水,将微湿的双手一起搁进他掌心。詹盛言拉着她坐在身畔,扭过脸睇视着,“我此来,只为了问你一句话。” 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而他的脸容——白凤惴惴举目望向他——她从来就没完全看懂过他,而此际,连他一度曾对她明朗和煦的双眸亦如失落了星月的暗夜,黑得什么也看不出。迎着这双眼,白凤唯只觉头部涔涔加重,心口怦怦乱跳,“问我?问什么?” 他先沉默了一刻,这一刻无限地拉长,拉成了一条无形的长索,祟然缠上她脖颈。白凤不自觉地摸索着喉下,渐渐难以喘息。就在这个当儿,他轻声抛出了他的问题:“凤儿,你可仍愿意嫁与我为妻?” 这句话猛一下捅开了她封滞的喉颈,白凤半咳半喘了一声,好半晌才道:“你说,爷,你、你说什么?” 詹盛言转开脸,注望着远远的一块五彩洋锦地毯,“是那位算命先生说的。他专程摸上门来对我说,七月之前,我不能娶进新人来冲喜的话,恐怕府里头还会有第二次白事。我失掉了——”他挣扎良久,吐出来一口气,“失掉了珍珍,断不能再痛失家慈。思前想后,唯可归结在你身上。凤儿,我深知我有负于你,功服[21]里再娶,也有负于你妹妹,但眼下是要救家慈的命,什么我也顾不得了。”
白凤好似身在昏蒙,一问再问:“爷……你……听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愿娶我?你是说真的?” 他点点头,“你别埋怨我莽撞,其实昨日我已面见过尉迟太监,他也同意我娶你过门。但只你不计前嫌,一点头,婚事就成了。行聘送妆就都在这几日,正日子也还按我和你妹子原定的,下个月初六。” 白凤的嗓子眼儿里发出“嗬”的一响,两眼跟着就热泪崩泻,“这不会是梦吧?不会梦一醒,就全完了吧?佛祖天爷,我自知凭着家世人才、修养品性,就没点儿配得上你,但我管不住这颗爱慕你的心哪。你要像上回那样,随手把我这大钱也不值一个的心给扔了,那是应当的,但你还肯把它收回去,就是对我作了天大的重德了。只可怜我也不知父母是哪个,连想给他二老报个喜信也不能,还好有大慈大悲的佛菩萨见证,我也等得到今儿!” 詹盛言这才留意到白凤的闺房已大不似从前,几尊翡翠白菜、水晶牡丹的摆件一一换作了佛陀的宝像,墙上所挂的美人图也撤换成水月观音,大桌上摆着佛经木鱼,连浮动在鼻尖的香气也不再是兰麝龙涎,而是清心祥和的檀香…… 到处是珍珍房中的遗物与景象,不由他生出手泽犹存、伊人何方之感。他心痛而不解,环顾着四方道:“你这是……” 白凤从胁下抽了条素绢擦了擦泪,便也随他游走着目光道:“珍珍妹妹小小年纪就信了这个,我却总不以为然,过了太多绝望的日子,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满天的神佛又在哪儿?不过是实在没其他法子可略为尽一尽心,我才把妹妹屋子里这些个佛器请回来,好为了替她超度,也替二爷你祈福。可一天天地静心向佛,我才一点点悟到,以前或许真是我做错了。” “你做错了?” “说句该下拔舌地狱的话,比方在窑子街,姑娘就守着臭屋破炕等客人,上门的可不就只有赶车拾粪的?想要王孙名士上门来,好歹得先把屋子拾掇干净吧。” “你在说些什么?” “二爷,我没念过半行的书经[22],可凡是你提过的,我全用心记着。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一句《孟子》,叫‘行有不得,反求诸己’[23]。我这一段翻看佛书时,虽也是半懂不懂吧,可总会想起这句话,方知原来大贤大圣的道理全都是相通的。想我从不肯反躬自省,却总是怨天尤人,满心里的贪与痴、嗔与恚,塞满了这些脏东西,那不就跟下三等的烂窑窟子一样,招来的自然尽是败事厄运,尊尊贵贵的神佛又怎肯光降,怎肯带给我一分半分的美满和清净?” “你一会儿佛祖,一会儿孟子,一会儿倒又说起了窑子,我可全被你说糊涂了。” “嗐,我一个窑姐儿倒妄谈佛祖圣贤,可不是拙口笨舌的?我就是想说,我似乎有了些领悟,我之所以过不上顺心日子、求不到所爱的人,终是不能够怪别人,只怪我自个儿先自暴自弃、大造恶业。我也不瞒你,积习难改,就在前几天我又差点儿出手作恶——”白凤一提起欲杀万漪与佛儿灭口之事,不禁将手里的绢子塞在齿间咬了一咬,“还好为人所劝阻,我也是有心悔过,方得以悬崖勒马。怎承想这一点儿善念竟这么快便起了效验,就地得证。” 詹盛言低首闭目,将一手揉捏着两边的额际道:“我竟越听越不懂了。” 白凤苦笑了一声,“你别不耐烦呀。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所以那天默默地发了一个愿,若佛菩萨当真赞成我的断恶之念、修善之行,那就显个灵验给我。他们今儿不就把你送来给我了吗?来和我重提婚事!不由得我不信服,悔罪向善才是我该走的正道。头一次你和我提婚时便说起过,叫我跟了你之后就放下屠刀,而今我当着一屋子的神佛再发一个愿,我历尽千劫,终得了你这归栖之所,绝不再自损福德,从此只每日祷告、常年茹素,真真儿的,到死再不沾一点儿荤腥,而且手上也绝不再沾一滴血;忏除业障,洗心革面,堂堂正正地做个人。” “绕这么大弯子,却原来说的是这么一回事儿。” “瞧你的样子,想是不信我。爷,咱们只往后看吧。” 詹盛言好似槁木死灰一般的面貌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笑意,笑意里满是讥诮,“我眼前就已看见了,只可惜你珍珍妹子再也看不见了。” 白凤听他如此之说,更是肝肠寸断,她忍了又忍,却还是滚滚泪下。她掩住了口鼻,断断续续道:“我却总看见她,她小时候的一幕幕全在我眼前头翻腾。那还是三岁多一点儿的时候吧,珍珍有回闹病闹得特别厉害,难过得直哭,我也在一边陪着她掉泪。她看着我,却又抹脸笑了。我说傻孩子,你这么难受,倒是笑什么?珍珍说,我难过,姐姐也难过;我笑了,姐姐才高兴呀,我只要姐姐高兴……” 仿佛被重重扇了一耳光似的,詹盛言的脸骤地转过一边,又慢慢眨了眨眼睛。 白凤更是酸痛难抑,不断抽啜着道:“珍珍从小就知道心疼我,这世上真正肯心疼我、在乎我的人,就只有你和我这个妹子。你们明知我是个心性卑劣之人,却总是体谅我、原宥我,你们施舍给我那么多的慈悲,我、我却反过来记恨你们天注的姻缘,恩将仇报,白害得你们有情人燕破镜分……” 詹盛言又转回了脸庞,死盯着白凤道:“你……害的我们?” 白凤自知一时情真冲动而说走了嘴,不禁打了两个噎,忙又道:“假如不是我激愤之下跑去跳河,也不至于叫珍珍那傻孩子眼短心窄,空留给你无穷的遗恨,可不是我害的你们吗?” 抑或是她的幻觉,但白凤觉得詹盛言的身上有些即将崩裂的什么又一点点弥合。“与你何干?不过还是彼苍者天,非以折磨我与她为乐,从不肯叫我们享一享天长地久的踏实福分。我相思病害了十几年,美梦成真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竟又是天人永隔;天命既如此,我也只可听天由命。” 她见他停了一停,直射入她眼中的目光忽又一跳,“你既答应了嫁给我,也就认命吧。” 白凤噙着满眶的泪水,凄然一笑,“我蹦着高儿都够不着的命,你却把它捧来我面前,我怎么不认?你呀,你就是我的命……”她探出手来,把男人从腮边轻抚到颌下,抚摸着搁在银盘子上托给她的命运。在一年又一年凝望着他沉默的侧影心惊胆战地猜度“他在想什么?他在想着谁?”之后,在日日与夜夜的自惭形秽、妒忌辗转之后,在无数无边的愚痴与痛心、狡计和辣手之后……终是在荼?香老、春光零落之前,她得到了他。 与天意的这一局,她惨胜。然而又以何等代价? 詹盛言看到两行热泪猛地涌下了白凤的脸颊,她整个人都跌落在地,哭泣着、颤抖着伏下了身去。她重重朝他叩了一个头,又一个,再一个……白皙的额头叩在冷硬的砖地上砰砰作响,很快就豁开了一片伤口,鲜血乱淌。 他直是惊呆了,愣愣俯着她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向他仰起脸,摧心剖肝地哭道:“二爷,你不知我有多后悔,但凡能让妹妹活过来好好陪着你,我什么都情愿!我情愿永堕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地熬刑,铁钳拔舌、烈火焚身,哪怕上刀山下油锅、被石压被舂碾……我也会在地狱里为你们诵念经文,求佛菩萨保佑你们在人间享福。可现在、现在,我就是立马也在你跟前一条汗巾子吊死,我就是死上一万遍,也换不回妹妹了……” 短暂的失措过后,詹盛言自忖应当拉她起身,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动不肯动,只淡淡地说:“这又何必?” 白凤将两手攀上他的孝衣,揪着袍角,一字一泪:“我的爷,我懂,珍珍妹妹这一去,简直是送掉你半条命。我但凡剩一星半点儿的良心渣,就要竭尽了自个儿这一条残命去补报你和妹妹!六月初六,我来代妹妹和你喝喜酒拜天地,可你的夫人仍只是白珍珍,我白凤绝不敢僭她的资位,只照着我窑姐儿的本等给你做个小老婆,伺候你饮食起居,给你温酒瓶、拿溺壶,执妾婢之役。你不顺意就只管拿窝心脚踹我,或再找个够格儿的大太太来管教打骂我,我要是和你变一点儿脸,对你的心差一点儿样,就叫我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白凤实在是个惯善伪装之人,有时候詹盛言也拿不准她言行之中的真假分寸。但当下这一刻他无比地确定,她每一字每一哭皆是发自肺腑,没有人——即便是最为出神入化的伶人也无法伪装出这样的一张脸:所有的美丽与魔法都在狰狞着撕裂,从皮肤的最底层交缠着涌出涕泪、尘秽、血。年轻时他无数次见过这一种令人毕生难忘的景象,也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大战之后的血流成川、白骨蔽野,这是被屠空的市镇、被焚毁的村落;白凤的脸容,是一座被天良的战火彻底夷平的罪恶之城。 “凤儿,”自踏入这房间后,他第一次如常亲昵地唤着白凤的名字说,“你是真的变了。” 白凤低下头,混杂着血丝的泪珠一颗颗砸在她一身素白衣裙之上,留下斑斑与点点。“我只恨自己变得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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