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白凤并不打算叫她开口,而只轻轻对佛儿道一声:“你在屋里稍等一下,我很快回来。憨奴,给小倌人倒一碗茶来。” 雨棠本来住在楼下,但姐姐雨竹怕她想不开,就接到了自己的房中亲自照料,所以这会子一群下人都乱哄哄地围在西厢房里。白凤径直进屋,把手压一压,意思是不许人通报。那帮子丫鬟娘姨都是跟红顶白的角色,原先见白凤落魄都有些瞧她不起,廊上遇到了都懒得称呼,不料白凤又咸鱼翻身,她们马上也跟着见风使舵,一个个奉承得不得了,一见这手势,便和接了圣旨一样,纷纷屏声静气,任凤姑娘在帘外细听。 白凤便听卧室里传出龙家姐妹的声音,一个哭,一个劝,劝人的正是姐姐雨竹。雨竹说起话来一向好似伤风一样捏着鼻子,此际那一点儿齉音却荡然无存,听起来嗓子比往常粗了好几倍,可见急痛的程度。“我说你个傻丫头,药也上过了,将养个十天半月的就好,有什么犯得上要死要活的!” 雨棠的嗓音已完全毁了,像在喉咙里糅了一把沙子一样。“就身上好了,我心里头也挂着伤,这辈子都好不了!” “有什么好不了?只要脸皮厚,当没事儿人一样过,等又有谁再闹出新闻来,谁还记得你这一桩旧闻?你瞧蒋文淑,因为撬走了花花财神柳大爷,被杨止芸带着人在傅家东园打成什么样?对面的白凤不也被人当街泼过粪吗?现在不照样好好的,下个月还要去当一等公夫人呢!” “白凤被人欺负的时候,安国公可是一力护着她,听说当场就把那泼粪的狠狠修理了一顿。唐文起呢?!” “怎么,难不成唐奶奶和你闹的时候,唐文起没护着你?” 雨棠笑了声,沙哑的尾音里透出一股子难言的惨厉,“唐奶奶一进门就动手打我,还管我叫‘脏货、破鞋’,我能不急吗?便也伸手推了她一把。结果唐奶奶还没怎么着,我那位唐大爷先光着脚冲过来,揪住我头发在我脸上连扇了好几下,骂我说:‘臭窑姐儿反了天了,你什么下贱玩意儿?!再敢动我夫人一个手指头,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雨竹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没人心的东西……” 雨棠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姐姐,我做生意这么久,只觉客人没一个好相与的,个个都要你委屈自身去奉承他们,独独例外的就是唐大爷。从我做清倌他就总不断来,一直也只招呼我一个,在一起时大事小事都征询了我的意见才去办。我把他当作头一个知心人,深相接纳,一腔子真情全倒给了他。每次他和我谈起他家里的景况,向我抱怨他那夫人如何样貌丑陋、性情悍妒,我都对他同情得不得了,这才答应他躲开了其他客人和他住到小房子里去,无非就是想补偿他在家尝不着的温柔情味。现在再想起,我真臊得恨不得把脸夹进裤裆里!人家才是结发的夫妻俩,男人也只把老婆当自己人,不过把我们做这种营生的看成个人肉茅厕,和我说的那些个情话,什么‘只有我懂得他’、什么‘今生今世所爱的只有我’,简直跟对着茅厕放屁一样!亏我拿这一套把多少瘟生骗得着了道,自己居然会走了心!人家对着茅厕拉完了、痛快了,一提裤子走了,谁还管茅厕这一身恶心!” “你和唐文起不是好得起腻吗?他就真这么绝情,从头到尾也没帮你说上一句话?” “哼,快别提了!他奶奶叫人把我的嘴塞住,脱了我裤子折辱我,他倒好,只管坐到另一边,还叫人送了烟茶果点进去,后来又把他奶奶拉进去叽叽咕咕好半天,全是给自己开脱,一个字不提他开头怎么撒钱当洒水一样追求我,倒说是我卖骚勾引他,把过错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唐奶奶出来,指着他和我说:‘我要强把他拽走,谅你还说我仗势抢了你男人,我就把人给你留下,你自个儿瞧瞧他那两条腿把他扛去给谁。’” “然后呢?唐文起就扔下你走了?” “走得连头也没回一下!倒好像我这头儿是阎王殿,他奶奶那头儿是转生台,迟一刻就赶不上投胎了,只一个劲儿地喊:‘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块回家!’人家肩并肩回家去,抛下我一个孤魂野鬼,又被那帮老婆子作践了大半宿才算完。树要皮,人要脸,姐姐,你说我在姓唐的两口子手里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拿什么脸再活在世上?!” “你别忘了,唐文起他老子还是你姐姐我的客人。唐阁老贵为内阁首辅,又是现今独一位阁臣,可比你当倌人的要脸多了,他老人家平日里最讲严谨检点、谦恭克己那一套,要知晓他儿子这么无赖,准饶不了他。你甭急,回头我替你告状,保证不让你白白受这回气!” 雨竹越说越激动,雨棠的声调反倒一点点低缓下来,只夹杂着不断的抽啜,“姐姐,咱们吃这碗把势饭,从来受的气还少、还在乎受气吗?再说了,这一条胡同数得出几个白凤来?你我将来的着落还不是去给人当小老婆,又怎么短得了受气?说来也都是爹生娘养,我也想做威风八面的总兵小姐呀,只可惜前世黄连吃多了,今生该着命苦。我受气受惯了,仅有的指望就是找个温柔解意的男人,看我受气时能稍稍安慰我一句,就不枉我们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千挑万选选中了唐大爷,连我的初夜也是给了他,为了他,生意也不肯好好做,姐姐你还骂过我好几次,我满没当回事儿,自以为终身有靠。这一遭才算闹明白,男人的心就是盅子里的骰子,不到最后揭盅,谁也猜不中里头究竟是红是黑!” “既然你已经认清了唐文起是个黑心的,那就把他彻底抛开,好好做生意。以你的姿色聪慧,还怕混不成下一位‘金刚’吗?” “姐姐,我没法子再做生意了,我什么都没法子再做了,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个狼心狗肺的薄情郎!我想起往日里他陪着我‘守阴天’[25],我说肚子疼,他就替我揉小肚子,一揉就是小半夜,贴着我耳边说他有多爱我、多疼我,疼在我身上,他心里头还要痛十倍;然后我就想起他红着眼睛抽我大耳刮子,想起我被他奶奶的人折磨得惨不成形,他却在另一间屋子里抽烟喝茶!姐姐,你告诉我,这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哪?!这一定不会是同一个人,只能是我疯了,准是我疯了。姐姐,你不让我死,我就只有疯掉了……” 雨棠沙哑的哭诉渐至尖细,似扯紧的琴弦,一阵紧似一阵,又猛然间崩断—— 白凤启帘而入。 灯光打在她的孝衣与粉黛不施的脸容上,一片灰白,愈托出一双黑幽幽、寒晶晶的眸子。 这眸子在瞬间就将一切尽收眼底:雨竹坐在床边,床上的雨棠垫着个花褥子歪坐着,因天气炎热,她的伤处只涂了药,并不曾包扎,所以下半身几乎全裸着,两条大腿连带股部都像是开了颜料铺子一般,一条条、一片片的肿胀血痂端的是五彩斑斓,只在隐私部位兜着一条月经带,那布带也已经被血染透,可以想见其下的难堪情形。 雨棠一见白凤进来,立刻抓了条薄毯遮住下身,把脸也扭向一边,“你是来笑我的吧。那就赶紧笑,笑完了就出去!”她语气很生硬,脸上的泪水却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张脸肿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个儿哭的。
雨竹闻言也扭回了身子,看清了立在门际的白凤之后,就冷笑一声向雨棠道:“妹妹快收收泪吧,瞧你把屋子都淹了,王八也从水里探头了。” 一千句回击已自然而然涌上了昔日的白凤的嘴边,但今天的白凤把它们统统咽了回去,只安安静静地说:“雨竹姐姐,我就想和棠妹妹说几句话。” 雨竹斜瞥着双目,重新挤出了腻腻的鼻音道:“你要说什么,我替你说吧!你白凤又有九千岁替你办出阁酒,又有安国公娶你当正太太,是飞上枝头的金凤凰;我们姐俩却是叫人踹下高枝的野鸡。不过我劝你也不必太急着得意,既然贵步临贱地,谁知您那一身凤凰毛有没有沾上我们的晦气?就怕飞得高跌得重,最后闹一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白凤蓦然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假如说往昔听到这些话,她的反应是热火浇油,此际她却自觉身心阔大如一片湖泊,所有的火星都会在落上她的一霎自动熄灭。 “雨竹妹妹,我不是来落井下石的,我只想稍稍拉雨棠妹妹一把。眼瞧着就快上客了,你赶紧去修饰打扮,忙自己的吧,这里交给我。” 二女互称了好几年“姐姐”,这还是雨竹首次听见较为年长的白凤以“妹妹”诚实相呼,不由令她朝白凤看了好半晌。白凤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直至那目光中的狐疑、猜测、敌意一一消失。 终于,雨竹从床边挪开身。雨棠却一把抓住她,“姐姐!” 雨竹抽出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抽回了另一手,就旋身外行。一手都掀起了门帘,她又顿住脚,好似怕白凤耍什么花招一样,细睐了白凤一眼。白凤也回睐了她一眼。 这一对宿敌已认识许多年了,雨竹也早已见遍了各种妆扮之下的白凤,此际,她却忽觉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终于,雨竹对白凤点点头,出去了。 她在帘外站了一站,听见妹妹雨棠在里头堵着气骂了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继之就再也不闻一点儿声响。 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色已暗得难以辨物。东厢里,憨奴叫人端了一盏八宝茶给佛儿,又亲自去把屋中的灯烛一一点亮。灯光遍洒的一刻,便已见白凤姗姗而回。她进来后先直走到佛龛前合十喃喃几句,接着就折身在桌边坐下,拿起了她的水烟袋。憨奴上前来为她装烟,白凤抽了一口后,就自个儿取过了纸煤朝旁边一指,示意佛儿过来坐下。 “你问我九千岁的癖好,他的癖好,一言以蔽之就是,”她连抽了好几口烟,开口慢慢说,“聋者偏欲听声,盲者偏欲见光。” 这样明亮的光线之下,离得这样近,佛儿才看清白凤的前额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她并不知晓那是前些日子白凤在詹盛言面前叩头悔罪时留下的,她只疑惑白凤为何不稍作遮掩?因为在这一张洁白精美的脸容之上,任何一点儿小小的瑕疵都显得极其触目,何况是这么大一块疤,简直像是在额上另开了一张嘴,吐露着真正的嘴巴不能说的秘密。 佛儿由不得一愣,白凤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没听懂自己的话,便狠狠吸了一口烟,又把嘴里的烟气仰天吐出,就贴去到佛儿耳畔说了几句话。 白凤眼看着这几句话在佛儿身上造成的变化,就仿佛使小女孩的全身一下子长满了水疱,不能挨不能碰。白凤小心翼翼地拿烟托敲了敲她的膝面,“对不起。” 佛儿哆嗦了一下,似乎被惊到了,但她即刻就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来,“对不起?” “我猜,猫儿姑已经把该知道的全告诉你们了,但你终究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准还对男女之间存着些幻想,这下全被我给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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