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只需要一年,这里就恢复了生机。 他不由得赞道:“人说举天下形胜所在,莫如关中。果然是沃野千里,物产丰美,无怪乎历代帝王都爱建都于此。”顿了顿,他转头对凌波玩笑道,“算起来,这‘天府之国’的美誉原本是关中的,后来倒被你们蜀中抢了去。” 凌波闻言却只是神色淡漠:“却也因此,关中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祸频起。若是‘天府’只会惹来觊觎与兵祸,那便还是不做的好罢。” 龙溟一怔,笑笑不答。 这一日,凌波正在车中睡得迷迷糊糊,车身轻轻一震,缓缓停了下来。这动静惊醒了凌波,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看着盖在身上的毛毡,一瞬间有些恍惚,上一个记忆明明是和龙溟一起并肩坐在一起聊天。 凌波掀开毛毡,钻出马车,却差点和正要进来的龙溟撞个满怀,一阵手忙脚乱之间不是额头撞到了门框,就是手肘惨遭了横祸。看着彼此一身狼狈,两人不禁相对失笑,果然什么世家风度、仙家风骨,放到颠沛奔波之中都是一纸空谈。 “长安城已经看得见了。”龙溟笑道,“我猜你或许想看一看。” 凌波点点头,一出马车,沁凉的空气立刻从四面八方灌入进来,竟还带着细碎的冰渣。凌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而龙溟却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才是他熟悉的味道。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沉沉的天空覆压下来,让人觉得有些逼仄。田垄里一行行整齐排列的麦苗却显得更加鲜亮,挂着绒绒的白雪,像珍珠缀着翡翠一般。 就在这一片阴沉与一片鲜亮之间,长安城静静耸立,长长的、青灰色的城墙被压成了一线,门楼上朱红色的梁椽仿佛能穿透遥远的时空直映到人们眼中。城下排列着一行行的房屋,早已看不出当年里坊中正的样子。 “这就是长安。”凌波轻轻叹道。 “对,这就是长安。”龙溟瞟了她一眼,笑了笑,“有些失望?” 凌波呆了呆,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失望是当然的,长安这个名字是那样的辉煌,多少人悠然神往,可经过安史与黄巢两次兵祸,它却早已不复了昔日的风光。 龙溟跳下马车,走上前去,用手比了比长达十里的城墙,说道:“是啊,现在的长安,不过是唐长安北隅小小的皇城改建而已,规模连一成都不足。”
正文 章二十五 长安巷陌(2)
凌波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掌中那青灰色的城墙。故城已毁,新城压着旧城的废墟建起,昔日的长安,终究还是只能去从故纸堆中去寻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了。 再辉煌的城市,也敌不过世事沧桑变幻。就好比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总是令人不由得伤感起来。 可是摧折了旧日的长安的却不是岁月,而是无止境的欲望与兵戈。再坚固的城池,又哪能经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战火呢?思及此,她的心情有些沉重,不由得叹气道:“有没有胡人,咱们都能把国家搞得一团糟。” 龙溟一怔,会过意来,不由得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地笑了,别有深意地说道:“有没有胡人,不也都能建得起一个富庶繁华的长安?” 他又回头看向长安城,神情一派向往:“有时候我真想看一看,大唐的长安,该是怎样的壮阔疏丽。”他当然向往,没有一个王者不向往曾经的天下第一城,不向往四海咸服、万国来朝的风光。 又或许,真的有能看到的那一天呢? 一天阴沉沉的乱雪乌云之中,龙溟负手远眺着那座承载了多少兴衰起伏的古城,衣袖被狂风撕扯着,只那一个背影岿然不动,自有一股傲然睥睨的风骨。 凌波看着他的侧影,好像就只是这样看着,就能凭空生出许多豪情来。 没过多久,龙溟就说道:“休整好了,就出发吧。” 凌波讶异地张大了眼,呆呆地看着他转身向马车走去,似乎永远都是神采奕奕、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似的,可人哪有不会累的呢?她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扬声道:“还是再休息片刻吧。” 龙溟转过头挑眉看她,促狭一笑,刚才也不知是谁睡得那么香。 凌波登时会意,脸上一红,抿唇不语,半晌才道:“还是……再休息片刻吧。” 龙溟露出一副“拿你没有办法”的样子,笑道:“那好吧。只是看天色,咱们至多再留不到半个时辰。”语毕招招手,“过来坐吧。” 凌波却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我想站一会儿。” 龙溟耸了耸肩,起身走回她身边站定,面对凌波疑问的目光,笑吟吟地答道:“我怕你再突然睡着。” 凌波先是一呆,随即又闪过一丝恼怒,倏地转身往回走:“我们还是走吧。” 龙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三两步跟上她的步子,想了想,凑近她耳边说道:“谢谢,但我真的不累。”这不难猜,因为她从不会为自己要求什么。 显而易见,凌波再度目瞪口呆了。 不多时,长安城就已近在眼前。这城墙近看比起远观要巍峨雄伟得多,高高的门楼上写着“含光门”三个大字,只是油漆略有剥落,没那么金光灿灿而已。城墙上也处处皆是斑驳的痕迹,甚至塌陷了一块,露出了夯土的内核来。缺口的另一侧依稀可见几座毡篷,应是驻扎了一支小队。
看来长安陷落的过程,也没有外界认为的那么和平。 到底是长安,不比那些输于看守的小城小关,西南面的城墙只开了含光门一座城门。 两个孔武有力的夜叉卫兵一人一支酒囊,坐在城门洞下对饮,说笑声在门洞中来来回回地震天价响。两人都梳着发辫,蓄着大胡子,穿着同样的铠甲,乍一看竟辨不出不同来,惟有肩头披着的兽皮披肩不大一样,看来应是各自打猎的收获,披在肩上既是保暖,也是一种炫耀。 令人意外的是,那两人边上还站着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汉人,尖眼淡眉,脸颊凹陷,身上穿着的还是旧城官差的装扮,瘦小的身形在瑟瑟寒风中冻得微微颤抖,一副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架势。 看到有车靠近,那两名卫兵只瞟了一眼,就继续推杯换盏去了。反倒是那个汉人官差走上前来吆喝道:“停下停下!干什么进城的?” 龙溟稳稳地停下车,对着那人一拱手:“禀官爷,我与拙荆乃是投亲而来。”说着递出了早已备好的户籍文件。 那官差匆匆扫了几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龙溟,象征性地搜了搜身,这才踱步走向马车,上上下下细细检查了一番,见无异状,又一把掀开帘子。 马车内陈设十分简单,只有几个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包袱,此时都摊开来放在面前任他查看,凌波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里面,朝那人躬身一礼。影影绰绰间看不清眉目,这一动作却不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颈子来。 那官差不禁心神一荡,待要细看,龙溟已抢上一步,伸手攥住帘子往下一拉,恰恰好隔住了那官差的视线,另一手塞了一枚银锭在他袖口,笑吟吟地说道:“请官爷通融。”
正文 章二十五 长安巷陌(3)
那官差掂了掂银子重量,又瞟了瞟帘下露出的马车一角,一时有些犹豫不决,没话找话地问道:“小娘子是何方人士?与此人同行可是受了胁迫?” 龙溟心中火起,却又不好发作,脸色却是一沉再沉。 凌波只得回道:“回禀官爷,民女随夫君来此投亲,并未受人胁迫。” 这声音轻灵婉转,更让那官差兴起了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好奇。 两人就这么拽着帘子一僵持,却引起了那两名卫士的注意,呼喝着向他们走来。 龙溟心中暗叫不妙,只得由着他们一把掀开帘子。两名卫士把马车内扫视了一圈,这才注意到端坐其中的凌波,她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由始至终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她这般镇定自若,倒教两人不由得心生诧异,对看一眼,朝着里面喊了一句什么,并做着让她出来的手势。 龙溟一皱眉,把心一横,对凌波说道:“出来吧。” 凌波低声应是,在三双眼睛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出了马车,朝三人敛衽一礼,当她抬起头来,当真是连阴沉的天色仿佛都亮了起来。 那三人的目光渐渐地变了。龙溟的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仍是客套的笑:“请三位官爷放行。”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羊皮卷,直接递给了那两名夜叉士兵。 那两名士兵本来没太当一回事,露骨的眼光仍直勾勾盯着凌波看,直到那羊皮卷刷的一下展开,末尾红色的印信避无可避地遮在他们眼前。 两人显然是愣了一下,对视一眼,表情变得十分古怪,态度倒是恭敬了起来,却又带着点瞧不起的意思,朝着龙溟行了一礼,就放他们通过了。 龙溟与凌波毫不马虎地还了一礼,牵着骡子一路缓行,待到了僻静处,才终于松了口气。 见四下无人,龙溟附身从车班下方取出一根略弯曲的横木条来,又从车毂上绕下一根铁丝,这赫然便是弓与弦。他又变戏法似的从青骡的鞍底摸出一柄匕首递给凌波,而另一头灰驴的鞍底还藏着几支箭。 然而凌波的关注点却另有其他。纵然这一路上对他的神通广大早已习以为常,她还是忍不住对那个神奇的羊皮卷产生了好奇。 龙溟不禁莞尔,非常识趣地递了过去,解释道:“这只是普通的通关文书,但最后的印信却是大有来头。” “是什么?”凌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可惜通篇全是夜叉语,一个字都不明白。 “是幽煞将军的金印。”龙溟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凌波不禁重新看向这张毫不起眼的羊皮卷,这想来定是他与郭成等三人南下时所得了,他们那时出生入死,这张文书怕不也是千辛万苦得来的保命之物,自己这般坐享其成,倒真有些过意不去。 她哪里知道这对龙溟来讲根本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转念一想,她忍不住问道:“既然有这文书,你为何还要……还要用什么瞒天过海之计?”当初她本想易容,却被龙溟阻止,说若把守门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人身上,藏匿的兵器就安全些。 龙溟无奈道:“这东西太过惹眼,今日这几个小角色还好说,若是落入了有心人耳朵里,反而要坏事,所以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拿出来。”他本拟这出美人计至多只会导致多遭些留难,最终还是会顺利过关——看来他真是离开太久,底下人的规矩是越来越疏松了,思及此,接下来的解释,语气就更加不善,“更何况兵器的管制非同一般,就算是有文书,也非得经过重重检验才行,咱们非得露出马脚不可。” 听他这么一说,凌波也有些后怕,担忧道:“这胡人的文书,咱们两个汉人用了,会不会已经启人疑窦了?” “那倒不至于。”龙溟答的肯定,“这文书本就是给汉人用的。” 凌波的脸上一瞬闪过惊奇,一年前就有不少汉人甘愿听夜叉差遣了吗?很快却又了然,守门人中有汉人官差,就已经说明一切了,不禁喃喃叹道:“这么快就忘本了……” “这有什么稀奇?”龙溟的表情辨不出情绪,“不过是为了谋一条生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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