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被围了有一月之久,有些人降了,有些人则没有。百年世家的贺府在这场动荡里举家殉身,待燕王大兵来到,贺府已成了一座废墟。 五王之乱平息后,几位曾经的天潢贵胄被下狱,而燕王则出兵漠北,一路将敌人打回了老家。漠北兵败,不再拿着被俘虏的世宗皇帝为人质,鱼死网破时毒死了这位刚愎自用,御驾亲征却落入敌人手中的皇帝。 最终让帝经此大难,早已是身心俱疲,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在战火中没能活下来,曾经起兵谋反的几位王爷也早已处决,自幼本就身体赢弱的他提出要主动退位,最终大臣们恭迎燕王李文灏进京,登基做了皇帝,一切才算是平稳了下来。 李文灏在位的时候,宁碧心是皇后。李文灏驾崩后,她便成了太后。 这位曾经战无不胜的皇帝是积劳成疾而死,长年累月的战争被没有打垮他,他却在这个宫城中的皇位上去世了。弥留之际,他轻轻握着宁碧心的手,说,我知道,碧心,你从来都不爱我,但是我是真的想要照顾你,一直,一直…… 这个“一直”到底是从何而起?是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军营里见到扮着男装弯弓射箭的宁家二小姐开始的吗?还是贺靖与宁蓝玉成婚时,他见到默默流泪的宁碧心开始? 随着宫中的钟声响起,天下大丧,那些心中的秘密往事已经无人所知晓了。
她终于明白了李文灏为什么会娶自己,不是看她可怜,也不是想看她笑话,也不是随便将就,只是如今已经太迟太迟了。 太子李长瑛是她所出,李文灏只有这一个儿子。李长瑛出生在燕州,长在燕州,七岁时才跟随父王来到京城,父王成了皇帝,他便是太子。一时间幼年里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了,每日都在宫里,无聊极了。 而他的父皇李文灏驾崩了,他又成了年幼的皇帝。 他的母后从父皇驾崩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李长瑛坐在皇位上,一双脚甚至都够不到地。所有的事情他既不想听也听不懂,都是他母后在拿主意。 他原本是很喜欢他母后的。 宁碧心是他的娘,在燕州时常常陪他一起在小校场里练武,她的弓用的很好,隔着整个校场也能射中靶心。李长瑛想要跟她学射箭,还常常被她笑话说,他的小胳膊连弓都拿不起来。 他的娘亲和父王说的一样好。那样直爽,但对他又温柔,但那都是在燕州时的事情了。等到了京城,一切就都变了。 他厌恶日日要去文华殿听学,去金銮殿上进行所谓的议政,厌恶宫里,厌恶京城,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捆绑着他的束缚,都是一个巨大的笼子,他像是一只小小的鸟,被困在这个笼子里。 没有人愿意听他到底想说什么,没有人想要了解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要什么,所有的仆从见了他就会跪下,称他为陛下。他再也没有玩伴了,也没有过去在燕州时,王府里那只他喜欢的可爱小犬。 他什么都没有了,哪怕人人都尊敬他,人人都知道他是天下的皇帝,但他却不是他自己的。 有一次,他想要逃出宫去,但还未见到那神武门的样子,就被太监发现了。太监们关起了宫城中的门,他又被困在了里面。 再后来,他更加厌恶每一个被太后派来照顾他、教导他的人,直到李子慎的出现。 李子慎是那样的不同,他会穿着一身旧的黑衣,赤脚穿布鞋,头发也没有像别人一样束起得妥妥帖帖。他就像是这宫城中唯一不同的那一个存在,即使旁人都像是没有生命的棋子和木偶,但李子慎却是那么鲜活。 即使后来李子慎也会束发着官服进宫讲学,李长瑛仍然最喜欢这位小夫子。 他会用手轻轻拍拍李长瑛的头顶,表扬这位年少的小皇帝,也会做好玩的小东西作为奖励送给李长瑛。 人世间的珍馐珠玉李长瑛都能拥有,但是唯独李子慎会做一只能动的机关木小犬给他,只因背完了书的李长瑛提到自己以前小时候在燕州,也曾经养过小犬。
李长瑛渐渐长大了,太后有意归权于他,而朝中却仍然有人想要架空他的权力,李子慎为他出谋划策,收权于皇帝。 李长瑛曾经想过,等他再长大一些了,就封李子慎为丞相,几朝几代都没有人当过了,他偏要李子慎当。或者就当内阁大学士,总之要当最大的官。 然而还未等“他再长大一些”,南境青州便起了病祸。
某日,太后突然派人来找他去慈宁宫。 李长瑛曾经很讨厌这里,但是这几年随着他渐渐成长,理解了他娘的良苦用心,明白了一个女人的不易,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走进殿里,李长瑛发现太后、他娘宁碧心并未身着华服,而是一身简单裙钗,就像曾经在燕州时那样。 太后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李长瑛如何也不愿相信,他抗拒去接受这个故事中所有的一切,甚至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朝宁碧心大喊道:我不信! 那时,他不像一个帝王,而像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他忘了身份,脑海里却来来回回地想着宁碧心告诉他的那些事。 “子慎此生已经历太多坎坷,若真到了以身守城之时,还望皇帝能让他走吧,别怪罪于他。” 谁不知道李子慎一定会留下?他是李长瑛最忠心的臣子,最尊重、敬爱的长辈,但宁碧心却说,是他们亏欠了李子慎,希望能让李子慎早日离开是非之地。 李长瑛怎么也不愿相信,兀自甩袖离开了慈宁宫。
秋露沉重的一个晚上,宁碧心在慈宁宫突然梦见下属初次来报李子慎消息的那晚。 她看了锦衣卫呈来的画像,有些颤抖地问,这位小道长,姓甚名谁? 属下回答,只知其叫李子慎,应该是表字,真名暂不知。 她看着那副画像上与故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忽然想起姐姐宁蓝玉,想起贺靖,又想起年少时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见到李子慎时,她按捺不住心中情绪,不仅激动,更有几分悲伤,但那孩子早已变了一个人一般。 她只敢在对方快要踏出殿门时轻声叫着他儿时的乳名,一声“麟儿”,李子慎却未停下脚步。 后来某次新年,李子慎留在宫里参加宫宴。 皋涂山上过年,是一点也不热闹的。白云观中所有的人加起来也只有四个,徐道乾要好好吃上一顿,但大徒弟二徒弟都是个闷性格,比他这个师父还像修道之人。 李子慎想皇宫中总是不同,然而李长瑛说什么也要与他一起过年,李子慎说这不合规矩。李长瑛听后更不开心了。 其实宫宴上冷冷清清,没有几个人,到了最后,李长瑛年幼,已经快要睡着了,只好先行歇息。 李子慎辞行时,宁碧心忽然对他说:“我与……与你家人,曾是旧识。你出生的时候,我去你家做客,有一老道路过,受了你家的恩惠,便无意替你算了命,子慎这个名……也是那时提到的。” 李子慎一怔,有些意外,更多地则是逃避。他没有想到,后来徐道乾竟碰巧也为他取的是这个弃用的名字。更没有想到,太后还会提起这些往事。 宁碧心又道,“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父亲是什么样,李子慎早已经不记得了。在他还是贺执泓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很小,只记得母亲很温柔,父亲很和善。 “我以前见过你,那时……你不是这样的。”宁碧心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彼时的李子慎还叫贺执泓,是家中独子,众人都疼爱的紧,他母亲平日总爱叫他麟儿,天生聪慧伶俐,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 同样的,他也不爱读书,天资极好,本来家中人想要早早启蒙,但每次去学堂都把教书先生气个半死,他爹只好让他留在家里自学。 往事已矣。 李子慎行礼后便要离去:“臣自幼便在山上,太后想必是认错了。” 宁碧心听闻此言,一时哽咽。如今站在几步开外的这个年轻人,在他幼时,她也曾于长姐手中抱过他,笑着说姐姐家的麟儿如此聪慧可爱,可真叫人羡慕。 然而那活泼爱闹的麟儿,如今也变得沉稳安静,少言寡语了。
她年少时不爱红妆爱武装,读书女工样样不如她姐姐。而如今再看着长大的李子慎,却想起李文灏学别人显摆学问时那几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她要如何才能拦住李子慎,留住李子慎?
唯有梦里,她还是当初的少女,会手执弯弓肆意纵马,会和少年斗嘴赌气,会和姐姐学习女工,也会红着脸不敢见贺家的公子。 李文灏啊李文灏,你走的那样早,为何将我留下了? 若是你能得知今日种种,又会如何? 你死了,留下了我和你的儿子。 你说要照顾我,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人生应悔之事太多太多,宁碧心一时间竟突然想不起什么,但心中的那股酸楚却如鲠在喉,经久未散。 为何,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世宗、让帝、五王之乱的这段剧情脱胎于明朝的一段历史,具体记不清了,主要是一段背景。
第8章 渺渺 渺渺 如临在渊
李子慎下山后,宋怀瑾曾经向徐道乾询问过一次,师兄下山之缘由。 徐道乾早已看透他们师兄弟之间一切机缘,只道你师兄想入世,便下山入世了。 宋怀瑾不明白他师兄入世所为何事,只当对方是为了匡扶社稷,救助百姓。直到后来下山听闻京城中皇帝下令处罚了一批大臣,从翰林院到金銮殿上无不有人下狱丧命。宋怀瑾想问个清楚,那些人早已连道几声莫论国事转换了话题。 他未曾学过卜算问卦,只好去求师父徐道乾,为师兄卜卦。 徐道乾知他心思,做足了架势,却只给了一个含糊的答案。作为师父,早在李子慎下山时,他就已经注定不会再去对自己这位大徒弟的命运做出什么干涉。徐道乾自己也是曾经入世经历过的人,只是世间太苦,又太纷扰,他连自己也拯救不了,只能避居山野,做一个看似豁达明朗,实则却是无力。 “世间身不由己,人有时只能随波逐流。” 这似乎不像是一位师父会说的话,随后他又问宋怀瑾,为何如此发问。 宋怀瑾看着他的眼睛,显得十分坚定,他不想说谎,也不愿说谎。在上皋涂山之前,他为了活下去,是一个常常说假话的坏孩子,也曾经蒙骗过李子慎。但是在李子慎带他拜师白云观以后,他就暗下誓言,再不以谎言蒙蔽身边众人。 “不仅是因为他是我的师兄,因为他救我于水火,更是因为……” “因为你爱慕他?” 宋怀瑾愣住了,没想到师父会如此直白地诘问自己,甚至结巴了起来:我、我喜欢师兄,心悦师兄,是我自己的事情。万不可叫师兄知道,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去喜欢师兄呢? 徐道乾叹气,心道你师兄确实是不会知晓了。自己的大徒弟得知燕王驾崩时大病一场,宋怀瑾衣不解带地照顾,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两个人天生就是要成为对手的,如何能觅得机缘? 本来那原有的几分,就不过是孽缘罢了。 燕王是李子慎的恩人,却是令宋怀瑾漂泊无依的罪魁祸首。然而他们每个人都不能说,这是错的。 一个人为报恩,一个为报仇。终究爱也不会是爱,也不会只有爱。 自那之后,宋怀瑾更加勤奋,也更加冷漠,直到后来某一日也辞别下山,皋涂山上只剩下了付笙和徐道乾。 徐道乾那时也才明白,自己曾经想要努力拯救自己的师兄师妹,是做不到的;后来又想要拯救这两个命中注定要为敌的孩子,也是做不到的。 难道他没有劝说、警告过李子慎吗?他没有阻拦过宋怀瑾吗? 至此,他活到一百六十三岁,突然真正看透了人世间的苦难与爱恨嗔痴。 一切是说不明白,或是明白了,也依旧会去做的。 第二日,皋涂山上白云观,再也没有了玄真道人的身影。
李子慎的好友夏纁玄直言上书,却成了朝堂中徐党选中的第一个出头鸟,一场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斗争便掀起了风浪。李子慎自顾不暇,却依然想着狱中友人。待风波平息,夏纁玄出狱后大病一场,李子慎为他寻医问药,诸事亲力亲为。之后李子慎自己积劳成疾,待到他们二人都从病中好转,才有力再次与徐党斗争。 只是朝堂上弄权之臣未清,便又因洪涝赈灾不力,上下官员贪墨款项激发了民愤。李子慎为此忙得几无功夫回府休息。然而民众滔滔,从受灾最严重的郡县开始起了病祸。他本就因政事忙得身体不支,又为战事恨不得亲临战场。几个月下来,不仅是日日难以入眠,再加上积年旧疾,连他自己也明白若不再好好休养上一阵,怕是时日无多。 只是又如何放得下呢?如何做得到不为李长瑛献力? 太后要他放下这本就不属于他的职责离京去,只愿他来世可以托付普通人家。但是李子慎却无法劝说自己。 直到大军兵临城下,他眼前仿佛重回二十年前的情境。原来已经二十年过去,世间的一切竟真如轮回,这般相似。 太后最后一次见他,已是大军围城的第四日。守军连连溃败,李子慎用尽了全力守住各个城门,以一人之力阻挡大军于城门外三日,只是围城兵士不散,城中百姓也受围城之苦。他也已经三日未曾合眼。 李子慎进宫面见小皇帝前,太后先于途中拦住了他。 她明白面前的孩子终究还是会走上与他的家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样的命运,只好哽咽着说,麟儿啊麟儿……来世,托生一个普通人家吧。 小皇帝并无实权,只是弄臣手下的一个傀儡,李子慎帮着他培植党羽,重夺权力,只是天下之事并非朝堂之上这些争权夺利就能平定。徐党早已逃出城去,也许不久后就会令立新帝,也许会导向那叛军中声称是英宗血脉的首领,但是这一切均与李子慎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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