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目光一刻也不曾从谢依依脸上离开过,一字一顿地缓缓说着: “是皇上亲自指派的婚事,当朝太傅搁在心尖尖上的嫡女儿。” “还真是一段金玉良缘,是吗?” 谢依依从头到尾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静静聆听着。 等他缓缓闭了嘴,才低声应道:“是。” 说完又垂下眼眸,两手恭恭敬敬搭在身前相握,认认真真解释道:“既已易主,以往的主子,就该抛却脑后。二殿下既提起,我自会为九殿下高兴,但还希望九殿下莫再说他是我的主子了。” 细软地嗓音没有一丝一毫的音调起伏。 小丫鬟真似个没有半点感情的草木。 慕明策撇过了脸,冷哼一声,又挑起一事: “据说九弟宫里头少了个丫鬟,他可是急坏了,派了一批收下到宫外连续搜寻了两个月也未停。” 他话到一半,忽地停下,再度侧过身望向了谢依依,幽黑狭长的眸子半眯,嗓音冷森,“九殿下向来冷血无情,你既当个他的丫鬟,可知晓他如今急着寻的那位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第二十九章 慕明策两番话语缓缓说罢。 谢依依在垂首立在小桌一侧静静听着, 刚才平静温和的面上总算现出一丝皲裂。 这事,她并非不知晓,甚至是她这段时日积极听闻的八卦。 慕明韶要找, 便让他找,总归寻不来这儿。 是以, 她先前听得再多,也不曾有过半分慌乱。 可这会儿听旁人点出来,却是另一番心境。 似是脑海中想到了什么,她身子僵硬一瞬。 这一瞬僵硬足够慕明策捕捉到。 哪怕她缓和过来, 慕明策也依旧手支着腮,略带玩味地看她娇嫩的双唇一张一合, “二殿下莫不是在开玩笑?我先前却不曾听闻有这么个丫鬟的存在。” 待她收了声,便毫不留情地接了一句,“呵,若你便是那个小丫鬟,自然不曾听过。” 他这话说得极为肯定。 谢依依知晓, 即便自己再如何硬掰,也不过是令他对心中猜想再确信几分。 令她心头又慌又烦的是,这人话只说一半, 刻意揭开了她的蒙面纱巾, 却又不说,需要她做什么, 令她担忧始终吊着,不上不下。 如今的她厌恶极了这种感觉。 掩在桌下的双手紧攥成拳,掌心传来的丝丝疼痛,令谢依依眉间微蹙,脑袋却清明起来。 她从最初便不该泄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若非如此,慕明策绝不可能这样自信地与她诉说自己的判断。 “二殿下硬要这样说,奴婢便认了。” 谢依依倏地抬起几乎阖上的眼皮,面色恢复寻常那副淡烟如雨的模样。 “至于奴婢有何过人之处,还真是一丁点儿也想不出,二殿下真想知晓,不妨就去寻九殿下问个明白。” 潺潺流过的清凉嗓音,在生着炉火的屋内听得人格外舒适。 仿佛脚下踩着的溪水化了冰,再度流动。 慕明策狭长的双目半眯,眸中射出一道透着寒芒的冷光,紧盯谢依依冷然瞧着。 带着恨不能将她脑袋看穿的气势,但最后,竟也没有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仿若先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低笑一声,将指尖捏着的温酒一饮而尽,“砰”地砸回桌面上。 然后,看着谢依依伸出葱白手指握住那酒杯,将其扶正,又小心斟满。 柔软的长发梳了半个发髻,余下墨发披搭在肩上,此刻俯身垂眸,落了几缕遮住小巧白皙的面容,配上一身的水青色衣裳,倒是幅能令人心绪归于恬淡的画作。 尤其她斟满酒后,又小心翼翼将青花瓷酒杯推到你身前,再用一双盈盈杏眸盯着你时。 慕明策低笑了声,忽地明白了她的过人之处在何处。 她并非不慌乱,那可人的眸中并非真就毫无涟漪。 自己费尽心思掩起的秘密叫个不相熟的人察觉,怎可能不慌乱。 只是她笃定了这会儿,他对她并无半分威胁。 也生不出威胁。 看她为自己斟完酒,又立刻踱步走到慕明帆身侧立住的模样。 还真是……令他心情一阵不爽。 原是他威胁谢依依,这会儿竟变成了谢依依反过来用慕明帆威胁他。 “大哥这回真寻了个有用的丫鬟。” 他笑说着,阴冷的面容却令人听不出其中的半点喜意。 慕明帆持杯的手一顿,侧过眼眸看见谢依依紧抿双唇的平静模样,才对慕明策温声道:“她只是过来照料乐安,并非丫鬟,只是……以宫女的身份待下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特意将谢依依留下,其实也是想瞧瞧慕明策究竟有何盘算。 慕明策如今面上与他同乘一条船,实际上,他也不能完全看透这人。 谢依依这会儿既站到他身旁,他又需要这人帮助,便出声将人护下,“明策脸色瞧着不错,若无事,还是直说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慕明策没应他,只是视线落到了谢依依身上。 谢依依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有,对着两人行了一礼,便退离了这间屋子。 她留在皇宫,是笃定了慕明韶料想不到。 可今日叫慕明策撞上,她才发觉,留在此处,也同样存着隐患。 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谢依依立在殿内后门处,对着外面萧瑟的场景轻声叹了口气,呼出一层白雾。 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她此时处境分外凄凉。 仔细想想,也还真是凄凉。 她这会儿避着躲着,慕明韶却能悠然腾出只手寻她的情况下,还与旁人成婚。 走到后门在,她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了栏杆之上。 一旦想到了,脑子便不由自主沿着这条线缓缓朝着前方行进。 她忆起了之前的那些事。 如今这个女人,理应是慕明韶先前所说的,不愿与她成婚的女人。 结果,如今竟然又愿意了。 兴许……是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又有了什么用处? 她眨了眨眼,待要收回搭在栏杆上的手,才发现指尖也不知冷得还是如何,竟在轻颤。 盯着受冻泛红的手指,谢依依愣住了。 “信已送出,等商队再回来,约摸也是明年三月了。” 她愣神间,有温润浅淡的嗓音唤回了她的魂。 她连忙将惹得她胡思乱想的手指塞回了斗篷里,对慕明帆俯身道谢:“多谢殿下,这份恩情,我暂且欠着。” 她前几日日子稍稍安稳了些,才敢寻上慕明帆,让他帮自己将写好的信送去华京谢府。 没料到才三日,他就已寻到了商队帮忙送信。 了结她心心念念了近有半年的念想。 她眸子里顿时起了一层水雾。 却清晰看见慕明帆对她缓缓摇头: “你能缓和乐安病症,已是最好的报答。” 谢依依听闻这真情实感的一句,知晓他的确如此作想,但还是认真否决道:“殿下留我住下,我帮忙照料乐安,这是一恩一报,再有别的……还是另算的好。” 她实在是吃了慕明韶的亏。 慕明帆看她模样纤柔温顺,可透着的那股子倔强却令他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直觉告诉他,兴许与他那九弟有关,可对方一直不愿提起,他也不便追问下去。 慕明帆收回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结冰的湖面,温和一笑,轻声道:“那这回就欠着,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寻姑娘替我办一事。” 谢依依微微颔首应下。 在这里待了两月,加上里里外外的传言,她倒是信得过慕明帆的为人。 只是…… “我在殿内依旧是个宫女身份,殿下…还是称我依依就好。” 之前她也未想个假名,如今认识她的宫人太多,再改也难了。 但凡传了什么谣言出来,她指不准寒冬腊月的天里还得再想新去处。 说完这声,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被慕明帆从身后唤住。 “依依,这是在外寻得的有关医心的医书,你……不妨再研究看看。” 慕明帆从袖中掏了本小书,递到谢依依眼前,白皙的指尖能清晰瞧见薄茧。 谢依依听他郑重嘱托的语气,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意味。 先前按着她之前再慕明韶身侧听得一些法子,每每都能缓和乐安病症。 慕明帆真当她是个神医,她为了留下,也一直未点破。 可只有她自个儿清楚,她其实就是个半吊子。 哪怕这两月将寻常医书翻个遍,也没法和寻常大夫比较。 瓷白的面上渐渐生了两抹红晕,谢依依将那起皮的老书接过,极小声地“嗯”了一句。 之所以愧疚,还有另一层原因。 她一直想着一恩还一报,是她想着,到时她离开,也不必再去管乐安之事。 可若她安然离开,慕明帆是替她解了一生之难,她……却只解了乐安一时之难。 她这柔白面颊染粉的模样落在慕明帆眼里,却有了旁得意味。 “我听闻嗜好钻研医学,都将这些留存于世的医学孤本视作挚爱,只是……我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心,这回不必再说什么恩情。” 慕明帆温和柔缓地说着,贴心宽慰她不必多想。 谢依依闻言立刻轻点脑袋,强压下心底那份愧疚,逼着自己的脸皮再度加厚一分。 自打当初骗了灵岚之后,她这脸皮的的确确是练得愈发厚了。 只是她除了如此,也想不出其他令自己平淡安稳活下去的法子。 她只得抱着医书佯作欢喜地离开。 毕竟,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用处。 哪怕她其实并不如何喜欢看这些医书。 一旦翻起,她脑海里总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慕明韶的模样。 连带乐安平日服用的那些苦药,她闻着也都能想到慕明韶身上那股浅淡清冽的草药香。 其实并非之前还留在丹雀宫时的苦涩。 只是没事脑海中浮起一个形象清晰可见的大活人,还是她一直躲着的,实在是股难以言喻的意味。 * 等她回了如今住处,已有人将伙食摆放在门外了。 因乐安缘故,她如今的待遇皆按着最高等的宫女来,住着的屋子也只有她一人,甚至格外宽敞。 她提着重重的食盒推开了屋门。 点燃桌上烛火,屋中景象便尽数落入眼中。 床侧的柜面上,摆放着她带来的所有物件。 那块黑金令牌在所有物什中,格外扎眼。 她离开那日,这令牌就静静躺在她身侧。 原本她贴身装在每日所穿的衣衫中,将令牌从衣衫中取出的人自然是慕明韶。 可他那日竟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话——她那衣衫当中根本没有那个精致的小铁盒。 她不解,干脆就独独剩下个铁盒留在屋子里。 这会儿,她同样不解,却已不想知晓答案了。 黑金令牌被她摩挲着,缓缓有了几分温度,她将其放入袖袋之中,才行到摆满医书和各类新鲜玩意的博古架前,握住一边架子边沿,轻轻一拉。 紧紧贴合的墙壁竟如一个寻常的门一般缓缓被拉开。
第三十章 为防万一, 东宫里稍重要的屋子都设了密室。 平日用不着。 谢依依也还是待在这处第二日才知晓密室存在。 她一手捏着蜡烛,一手提着食盒缓缓走了二十级台阶下去。 这处与外头空气流通,这样下去, 却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里头特意让人布置过,床铺柜子, 该有得都有,还有密道可通向另一处密室,每日到了时间上去,能沐浴换洗衣物。 谢依依走进其中, 依旧受到四双怒目而视的目光。 身子健壮的四人正在盘膝静修,应是在尽力恢复原先功力。 可惜无用, 吃了今日的饭菜,又会恢复到先前散去功力的模样。 若是不吃,只会弱得爬也爬不起来,更是不必再说。 谢依依明白,他们恨自己也是应该的, 这番行为连她自己都对自己隐隐生出几分厌恶。 将食盒搁在了四人身侧,她自袖中翻出了那块令牌,抬手给四人看了一眼, 才放置到床铺对面的柜子上。 再回眸, 她言语间带了几分愧疚之意: “令牌还在,我并没未给其他人, 等以后,我…我会还给他。” 话音落下,便有人睁开了双眸,凌厉的眸子从她身上扫过,粗低的嗓音冷得刺骨: “还?何时还?等主子死了之后送进他棺木里吗?” 谢依依闻言攥了攥手心, 已不是头回听见他们用这番语气说话,再听见还是憋屈得紧。 原也想着说服这几人再将他们放了,却没料到他们这样忠心耿耿。 她撇了撇唇,强压下心里不适,手心按着柜面上令牌,上方纹路都几乎压入她皮肉中时,才平静地缓缓开口道: “等你们主子何时不再寻我了。” “说不准他寻的只是这块令牌。” 其余三人也睁开了眼眸,有人听她言语冷嗤一声,仿佛说她自作多情一般。 谢依依闻言抿了抿唇,这回却未立刻回他们。 慕明韶用叶瑾安的身份做了那样多的事,也不曾用过这块令牌。 哪怕对他用处颇多,恐怕也仅仅只在皇城中有用。 这群人兴许是不知晓。 她半阖上眼眸,纤长的眼睫随她心绪轻颤着,嗓音带了份压抑,却仍旧格外轻柔: “至多来年三月,我会放了你们……” 言语间微顿,她倏地睁开眼眸,又将那令牌收回了袖中。 她还是得留些保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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