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老互睇一眼,均缓缓摇了摇头,不再多置一词,各自伸长双肘,平举臂膀,与左右两旁之人掌心相抵,互对而贴,围成个圆圈。允隈落坐于圈顶,同样伸出双臂,双掌分别与比罱翁、化丘云相抵。诸老各自闭目逆运真气,默念心诀,他却只是暗提内息,周身气流涌动,于九老之态颇有迥异。 须臾,二十只黏在一起手掌蒸起腾腾热气,盘龙窝蛟,袅袅凌空,却兀自凝聚不散。二十条雾龙围绕着十人首尾相连,旋转飞跃,三个周天一过,竟一条条钻入允隈口鼻之中。他闭目垂睑,安然受之,汲取雾龙之精,随着吸收白雾的数量渐众,面色亦愈加红润,泛起缇红云霞之光。二十尾白雾蛟龙尽数给其摄取入肺,消弭于无形,九老掌心立时便又陆陆续续凝聚而出,源源不断,允隈便再接再厉再继续吸收。 他面色越来越晶莹剔透,反观九老,掌心雾龙诞生增多,喘息却愈加粗重急促,额头密密麻麻遍布气泽,虚汗淋漓,仿似一口气狂奔数十里路一般疲累。九人虽均已高龄,但占着深厚内功,身强体壮,养得鹤发童颜,可眼下脸庞上赫然显现雀斑褶皱,漆黑如墨的长发流鬈竟顷刻之间变成白发苍苍,犹如瞬间增寿数十余年。 半刻钟时光稍纵即逝,待九耆掌心再无雾龙溢出,终于不再黏贴,缓缓的无力垂下,一个个皆已半死不活,头有气无力的耷拉下去,濒呈枯瘦如柴之状,不复半刻钟之前的精神矍铄、威风凛凛。 允隈得了九人传功授法,只觉神采奕奕,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之中的力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仿佛足尖微微掠地便能平步青云,飞身窜上苍穹碧落,直插云霄,精力无比充沛。神贯满盈之余,丹田任督诸脉以及七十二大穴、三十六微穴中似有活物扭动,膨胀欲裂,身躯几近奔溃,心知此乃九老淳厚深湛的功力正在体内如洪万马般水游走奔腾而无处宣泄,大喜若狂,险些便要欢呼出声,总算按捺住了,立即默运“上明渊经”的心法,调穴匀位、疏导内息,以免真气走入岔道,最终走火。 传功受力非同小可,极易走火入魔,只要哪个环节稍有失误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之祸,但允隈术业有专攻,他早已将经中关于这部分的攻略烂熟于心,绝不容出半分歧途。九老所传之功便是自“上明渊经”而来,于他所练心法一脉相承,同源同总,一汇即融,一调便豁然贯通,何况经中摘要即是如此,如此作为正是按照经中记载那般按部就班,成章成规,一切程序步骤无不是依照经云而行,乃正轨之道,只会获益无穷,绝无危怠弊端。 将磅礴的真气引入丹田,允隈便不再疏导,站起身来。九老的功力非同凡响,实在浩瀚,以他之能一时半会无法尽数汲为己用,便任由筋脉中的真气自行调节,不过是缓慢些许,也无后患。 他望了自己发红发紫几欲滴血的手掌,奸佞一笑,眉眼之间尽显朝气,大有枭雄壮志之风,很是狂妄。他不断端详自己两只筋肉遒劲脉络径粗的手掌,自语道:“看来,已趋大功告成了。而今,倒要瞧瞧尚有谁可阻碍于我?人间道我狠,我倒恨人间。”一顿之下,抬眸望向黑暗密室一角,上方那道仅为枼牖的缝隙,眼中寒意骤冷:“谁撰我蝼蚁,万载是寇;谁定我谬误,一生刍狗;谁言我庸碌,暮死蜉蝣?终要教悖我者丧,逆我者亡,忤我者跪膝恕求!” 他孤傲半晌,却犹似一个人唱独角戏,无观众无喝彩无知心人,忽然眸子黯淡下来,嗓音也压抑着低了下去。 “山水一隈天下爬,世间荆棘遍地走;无乡无故无归宿,一人一愿温满柔。” 思及温满柔三字,双目棱角霎时无影无踪,是与他眉目中的嚣张狠厉殊途迥异的温馨之色。贼子何曾生来祟,彼时风采亦柔情。 记忆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帧帧划过,是曾经的怦然心动回溯。 他忽然神智失常,沉溺冥思之境,半晌难以自拔,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龙盱眙、比罱翁等九老稍微恢复了些许气力,勉强能抬起头来。瞥眼见他一人盯着手掌发呆发怔,大约是神游物外了,左蔺昱出言打断他沉思,说道:“你该当不会食言罢?依照先前拟定之约,我等既已传功于你,日后你篡了……得了掌门之位,不可草菅我笑岸峰门生弟子,更……”他只还原了少许内息,加之元气大失,真力尽数灌输于允隈之后,自身便涓滴全无,而今已是个风烛残年的废人,说了两句,跟着便是謦嗽连连,粗喘不止,再难吐露旁言。 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允隈回过神来,收敛心续,径直踱到诸老身前,抓起各人手腕予以试探,发觉九老体内空空荡荡,果然半分真气也无,心头一宽,走到左蔺昱身前,莞尔相询:“适才大逢喜事,忘了不知我同各位长老之前许诺过何事,一时竟想不起来,长老不妨回述一遍,替弟子提点一二。” 九老惊然变色,左蔺昱怒气勃发,伸出枯瘦右臂朝他一指,气得面红耳赤:“岂有此理!你……难不成你待出尔反尔?之前你亲口应诺,得了我等传功,便去夺掌门之位,绝计以理服人以力压人,不至狼子野心危及掌门弟子性命,莫非……莫非是想卸磨杀驴?”他一气噎喉,其余八人无不失色,唯恐允隈当真干出过河拆桥之举,杀他们灭口。 其实这九人都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老奸巨猾,深谙人情世故,允隈虽工于心计,善弄鬼蜮,他们却也并非一无所知,或多或少能从他平素的所作所为剖析出些头绪端倪,晓得他狼子野心,但想年轻人才出道多久,又有几成气候?决计难成大器。一来是因小觑而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二来便是沉溺于“上明渊经”,却不料竟错得离谱,非但中计,更是行差踏错、连环均中,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五章 目前估摸,允隈虽小人得志,但九老却敢断言他绝不至杀他们灭口,倒非是质疑他有贼心无贼胆,相反,这人既怀鸿鹄青云,必具其魄,杀师弑长等恶事定然干得出来。他们所恃不过自诩身份特殊,眼下虽已失了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但究竟占衔长老之席,允隈当上笑岸峰统率领袖,自需有众可领方显权柄,否则真将派中门人杀得一干二净,这位置徒具虚名,又有何用?不过是瘪囊袋空架子罢了,即便广开山门招揽,又如何能在十天半月之内扩充至数十年的宏伟规模?杀人不过是下下之策,得不偿失。他所求并非人命,而是人心,志在使人效忠,独揽实权。 允隈闻言,矮身蹲足,果然笑道:“弟子万不敢忤逆师长,只是日后弟子有幸继任掌门之位,需劳各位长老鼎力支持,以表拥戴,若当如此,各位依旧还是我无羁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不支持逢迎他,即使不杀,也将贬为阶下之役。无羁派门生弟子两万来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诺,倒也非空口无凭。 九老互相欣慰一觑,都看出各自眼中的侥幸,总算所料未差,不至于死于非命。魏尘阚却忧心一事,急道:“如此说来,门下两万余名弟子你也不会为难的了,却不知如何处置大长老等三人?”他口中的三人指的自然便是大长老卢彦,其妻也就是二长老伊晚,以及现任掌门。虽说九人醉心武学,落得个抱憾终身之祸,但于本派却从来忠心耿耿,从未有过篡夺叛逆之心。 此番允隈不乐意了,脸色登时一垮,阴恻恻道:“长老这就过犹不及了罢,虽说弟子绝不敢肆意加害掌门等人,但是死是活可由不得我,全凭他仨自个儿做主便了。”仰起头来,一拍脑门,续道:“嗯,话说回来,咱们这厢大事已毕,掌门三人却还在一旁等着,想必也候得心急了,各位长老且先稍作修整,弟子这便去谒见掌门谏言。”广袖一拂,开动机关,启了石门,走出门去,继而又将石门掩得严丝合缝。 他一套步骤动如脱兔,九老并未看清机关藏于何处,即使恢复了力气,也无法自主逃离,但安全隐患既除,便无后顾之忧。李仁赉脸上并无虑色,只是满面惭愧,汗颜叹道:“这‘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当真不愧为上明渊经中的神功,非但奥妙无穷,更是扑朔迷离。修习之前,我只道这神功之所以这般命名,乃是说其玄妙之处晦涩难懂,只有呕心沥血,勤练不辍,极其精苦心钻研,方可斩获意料之外的惊喜之裨,却不想其旨甚简,当真是大错特错,蠢矣痴矣。” 魏尘阚心照不宣,接口道:“不历这一场劫,身临其境,一偿它的厉害苦头,如何能窥其无穷之妙?上明渊经乃昔日魔教邪派之首千秋高寒所著,将首篇命为“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其实并无忒深内涵,不过是“苦心孤诣,终教外人无功获益”之意罢了。此经既然威力无穷,旁人自是尽瞻其妙,只顾着觊觎去了,想着怎样才能修成无上神功无敌于天下,如何能思及凡事物极必反,它竟更有如许弊端?莫说我等武痴,换做世间任何一人只怕也难窥破奥秘。” 他说这话虽有些以偏概全,颇显小觑了天下才彦,但九老此刻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听在耳中却均赞其实,不免感慨万千。 感慨完了便复又开始杞人忧天,只听龙盱眙忧心道:“不知允隈一去将如何作为,只愿掌门有忍辱负重之心,顺应他些。倘若宁死不屈,反而累及性命。也盼此子良心未泯,再怎样权迷心窍也不至干出弑师悖上这等行径。”九老相对苦笑,均感无奈,而今形势,已轮不到他们左右了。 这密室并非以山间巨岩所造,而是卢彦开宗立派时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后峰的山腹掏空,以供平素闭关进修之用,屋舍约有十来间,每两间石室相隔的墉墙厚约数尺,均有万逾斤重,倘若人力不足,便只有依靠机关出入。 允隈出了关押九老的石室,拿起置在门旁的烛台,朝左拐了个弯,跟着往右,曲曲折折绕了几匝,推开另一扇石门,踱步而进。 此间石室与囚禁九老那一间大同小异,空空荡荡,只在中间搁了几只蒲团,上头分坐四人,背靠背互堆一团。那三人中,双男双女,二老二少,一对中年男女,一名而立壮年,一名花季少女,皆身着笑岸峰月白织锦缀花制服,袖口衣襟处均纫靛青黻黼,乃本派上等尊衔之征。 四人本是昏昏欲睡,眉目之间忧心忡忡,满脸疲倦,一听轧轧之声乍响,纷纷抬眸,待看清门前来人,面上疲惫之色霎时一扫而空,成了义愤填膺。尤其是那较为年轻、墨发紫冠的男子,满腔愤慨尽显于表,意欲撑持起身,腿才抬至半尺复又力尽而垂,不甘心的挣扎了两次,终是力不从心,反而因情绪过激而牵动旧创,胸膛剧烈起伏,粗喘不止。虽重伤在身,精衰力竭,却难抑心头怒火,肢不能动,唇舌却毫无影响,恶狠狠的骂道:“畜生,孽徒!胆敢还来见我!” 他便是笑岸峰现任掌门鹭扬,中了歹人算计,而今成了阶下之囚。他身旁三位自然便是笑岸峰前任掌门、掌门夫人,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二长老伊晚两人了,以及二人膝下之女卢卉,同样是疏于提防,竟栽入宵小之手,而今却只能任人宰割。 “弟子叩见尊师,给两位长老问安了。”允隈屈膝跪地,很是干脆的就地磕了个响头。礼毕,站起身来。 鹭扬动了动足,似乎想要伸腿相踢,到底有心无力,只挪了寸许便再难移分毫。他半身不遂嘴仍辣,呸道:“切莫得意,大逆不道如你,早晚要遭天谴,因果报应,哼哼!”卢卉性列脾躁,板着脸娇嗔驳斥:“宵小之徒,蝇营狗苟。行迹可卑,举止可鄙,真真是不要脸的鼠辈,白眼狼!”她语出恶劣,谩得狗血淋头。允隈一一听在耳中,不以为意,也未理会她,径直走到鹭扬跟前,抓起左手一号,半晌放下,点头道:“不需两日师傅便可痊愈,并无大碍不必忧心。”语毕,继而又伸手去解师尊胸前衣襟,查看伤势如何。 鹭扬想起昨日,他正将斩天诀最后一篇传授于他,其中有一招唤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乃是与敌人近身肉搏趋于劣势时施展而出可反败为胜的精妙剑招,以敌人绝难料想的位置出袭进击,令对方措手不及,并千叮咛万嘱咐练这一招需留心的诸般事项,手法之速应变之快认位之准,以及敌人会从哪个角度变招抵御,何为料敌先机,何为颠覆乾坤……他只道允隈天资聪颖,悟性绝佳,这一招虽变幻万千,包罗万象,总是能学得会,他也并未令他失望,就在他将这一招完完整整原原本本传授于他时,允隈跟着便拿他喂招,牛刀小试,一柄利剑生生贯穿胸膛,前胸戳后背,透心而凉。 由于二人相距又近,丝毫不曾提防。这场交锋,他一招即败,一败涂地。 给自己的嫡传高徒暗算至此,一手提拔一心栽培的人才,到头来却养了一头白眼狼,恩将仇报,叫他如何息怒? “滚开,休要触我!彼时确是本座有眼无珠识错了人,以至落得今日下场。”他无力挥击,只好逞口舌之快。 允隈听而不闻,拨开他胸前衣襟,里头仍是昨日捆扎的白绢,并未渗血,于是说道:“师傅何以怒不可遏?昨日果真是徒儿的不是,下手没轻没重,累得师傅受了一日皮肉之苦,徒儿心里好生难过,已面壁忏悔了一日,望师傅多多担待,原宥徒儿的过失。” 卢卉忍无可忍,在一旁嗤笑出声:“嗬,你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此处又无旁人,大家也并非不知你真面目如何,戏码却又演于谁看?哼,归根结底,你这般蓄谋算计,无非是想逼宫,篡夺掌门之位,奉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得掌门亲自授以“沁雪之剑”,举派上下何人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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