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突如其来,双方均自罢斗,七鳏六寡再也顾不得乘胜追击截杀风潇游,纷纷惊叫声中往两具残尸围拢,就见二人头断骨折,五脏六腑从腹中飙了出来,滚在一边的两颗头颅兀自睁着双目,摩大鳏眼中得意之色甚浓,还处于即将拍死风潇游的喜悦之中,情状惨不忍睹。 各人面面相觑,适才他们与风潇游斗得不可开交,这两人几乎双袭得手,却何以忽然腾空而起?众人齐相转目,恼视风潇游,嵊二鳏怒道:“你使的什么妖法!” 这下风潇游倒真莫名其妙了,他适才自顾不暇,全副身心都在招架他们的疾攻,尚未看清情景,便听砰的一声巨响,偏头就见两人惨死当场,只觉怪诞离奇,同样的云里雾里。但他非信鬼迷神之辈,一见场面有异,立即游目四顾,说道:“什么妖法,他两个既非我所杀,也不是你们同室操戈,那便是死于旁人之手了。” 适才他只道七鳏六寡既蛰伏至此,周遭便再无其余伏兵,是以严阵以战,毫无提防竟有旁人窥伺在侧。那人既出手对付七鳏六寡,便于己无碍,即使非友,多半也不是敌人。可黑暗中乱枝掩映,嶙峋黢黑,周遭唯有荒草丛生,却无人影。长草枯枝间并无足迹,显然这人轻功绝佳,倏忽出手,来去如风,然究竟从何处来?如何杀人后还能遽猝而去? 他想起适才摩大鳏得意忘形时的那几句谆谆教诲,教导他凡事不可疑心病太重,否则自食恶果。想到对方既助了自己却又不肯现身,多半是行善不留名,他何必非去揪个了然不可?想通此节,便不再踏步往前,转身去打量摩大鳏与那黑衣女寡妇的尸首。 这些人亡命天涯,脾性凉薄,首领惨死,其余幸免的六鳏五寡并不表现有多伤怀,只是不断翻检两个死者的尸身,另有两寡则持刀弄枪,去拨路旁荒芨,搜寻蛛丝马迹。 嵊二鳏晃燃一支火折子,左看右看,周遭足迹杂乱,只有他们适才从藏身之处走出的一排足迹,那是在左手边,与摩大鳏黑衣寡妇所处的右方位置相隔七八丈,凶手绝非掩身于此。他东张西望,半晌无果,矮身蹲下捡起摩大鳏一颗被摔在一边的脑袋,掂在手里端详。 这颗头颅乃摩大鳏尸身首级,他翻了翻,忽然惊恐一叫,将那可血淋淋的人头一抛而下,远远丢开,退了两步,火折子举在胸前,一脸警惕的盯着四周,口中高叫:“魑……魑魅血艳爪,拘……拘魂妖娆!” 此言一出,十二人无不惊诧。其中最为骇异的当属风潇游,他听到嵊二鳏口吐那几个字,心坎猛地跳了两跳,走过去捡起摩大鳏首级,往他颈中一望。但见人头下颔之颏鲜血淋漓,整条脖颈被锐物切为五截,却又未完全离体,与颈椎相黏,五块切得平平整整的肉片挂在头颅之下,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此乃魑魅血艳爪杀人夺命之后所遗之征,邪气诡异至极。摩大鳏被人一击致命,正是中了这门绝技而死,遂颅下方显此状。这门功夫毒辣狠厉,出手而见血,见血而割候,割喉而夺命。威力无穷,却无人得知其源,所创何人所属何派,武林中均无流传,令人闻风丧胆的威力之中,更混淆无数神秘的未解之谜。 将这门武功发扬光大之人,正是月骨鸢。此女年纪虽轻,不过是近年出道的后起之秀,却练就一身邪派武功,曾在武林中肆无忌惮大杀四方,建下累累血债,杀人夺命往往一击必杀,一旦出手,手下绝无活命之理,且一贯潜夜杀人,更是来无影去无踪,武林中人谈“月”色变,偏生这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容颜颇具姿色,是罕见秋娘,便赐予她“拘魂妖娆”一谓。其人喜怒无常,嗜血如命,杀人放火百无禁忌,全然是魔道邪派一流。 “敢问可是妖娆骨鸢到了?嗬,我等与尊驾虽有微罅,却非深仇大恨,何苦无端为难?切莫各自过不去了,这就请出一会。”同伴惨死,禛六鳏丝毫不为其哀,知晓来人底细,言辞间已委婉相谄。其实逝者已殁,剩下的六鳏五寡便不去在意适才突发之变,摩大鳏同黑衣寡妇死则死矣,他们却深知此时此刻局势严峻,倘若月骨鸢此时前来横插一脚,翻旧账而相助风潇游,莫说此行一趟势必功亏一篑,保不准尚有性命之忧。谁不畏死?未免一死便只得相机行事,佯装化干戈为玉帛,总之能拉拢则拉拢,无论如何不能开罪对方,徒立强敌。 他一语出口,旁人屏息凝神,只待月骨鸢现身,但候了半晌,万籁俱寂中却无半分响动。风潇游此刻脑子里却浮现了一抹靓丽的人影,往昔接憧而至,一时浑然忘我,不记得自己尚处于危殆之中,只顾着心猿意马去了。 “不错,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区区贱名正唤月骨鸢。我早已到了,不过你们一个眼瞎一堆眼盲,目不视物,斗了半日一无所知罢了。”他正想入非非,一个寒凉似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了出来。这声音时快时缓,忽高忽底,从四面八方钻入耳中,缥缈不可捉摸,混不知说话之人身在何方,仿佛天地之间均是此人靡靡之音。 风潇游闻其音便知其人,腆着脸大喜道:“原来真是你来援我,我只道昔日你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无缘了。” 他心续激动,说出口的话却没头没脑,六鳏五寡也听出这声音异乎寻常,全神贯注的倾听,哪会将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有人高问:“不知姑娘何以三更半夜来此荒郊?请现身一会罢。”这地方名曰“断岭谷”,原是因周遭遍布断崖绝岭而起,偏远荒僻,平素即是伐柴樵夫亦难见一名,在此偶遇绝非偶遇,邂逅也非一般邂逅,中间实则大有秘辛。 “你们两波十四人斗得精彩纷呈,我自然便是为看热闹而来。至于会面,我已同你们会了许久,不过是你们斗得太忒也专心,方才失了眼力。” 这次的声音仍同之前一般,缥缥缈缈,时而如梦吟如时而呓语,但却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正是来自东首,众人忙齐刷刷回头一觑,却见一株柞树枝上站了一人,绛衫紫绸,面目为长发遮掩,瞧不清相貌。其时无风,那身紫衫却无风高扬,如山魈鬼魅。
第三章 树上人身影窈窕,婀娜生采,但她脚下所立足之枝不过拇指般粗,她一个人至少亦具七八十斤的斤两,那枝丫承此重量却纹丝不动,如枝上并未站人一般,竟连冠叶也没摇晃两片,着实诡异。 但那处显眼,众人适才举目四眺,也扫过那株柞树,却是空空如也,不过瞬息间便多了一人,而诸人竟无一人得窥,看来此女轻功之佳,远胜再场群众。 “热闹我尚未瞧够,想必你们也没斗个尽兴,切莫因我失了兴致,赶紧继续斗罢。” 这次的声音不再缥缥缈缈故弄玄虚,换成另一种孤寒清冷,众人听在耳中,凉在心头。只是她语出惊人,六鳏五寡互相一睇,自然明白她深夜来此,绝非看热闹这般简单,但都猜不中她的心思,到底所图何来。只风潇游一抽嘴角,脸上颇有歉疚,正预备自责两句,却听树上人冲他不耐烦:“没听见么?你还不动手?”风潇游愣了片刻,不明她话是何居意,冲口而出:“你不是知我有难,来拯救于我?”但话一出口,立觉不脱,自己首先羞赧无地。树上人鼻腔一哼,怒形于色:“恁你也配我出手?给人五马分尸也与我无关!” 六鳏五寡本来忧心她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与己作对为敌,眼下听她自叙,如释重负,均是一喜。她既不保风潇游,便不会是他们的阻碍。嵊二鳏松了口气,再无顾及,抱拳一询:“姑娘阻挠我等行事,想必并非为看热闹而来罢?”适才摩大鳏两人死状之惨,而今心有余悸。树上人长发紫衣兀自飘逸不止,冷嗖嗖道:“我确实为看热闹而来,何时阻挠你等行事了?这风掌门单枪匹马,他两个倘若将这风掌门毙于掌底,我还有何热闹可看?唔,而今我杀了你弟兄,你们意欲如何?如要报仇,尽情放马过来便是。” 嵊二鳏眉头微皱,面色已有不悦,但匿在斗笠之下,旁人也无从得窥。他寻思这月骨鸢明显是为援助风潇游而来,他们同这女人曾有交手,功力不在风潇游之下,今日要想取其性命已绝无可能,只有暂且退避,走为上计。目前摩大鳏既死,余下的六鳏五寡便以他居首。手掌一挥,发号施令道:“摩大鳏平素占着首领之衔作威作福,我等均盼他死得越早越好。今日借由姑娘圣手,将之斩首,正全了我等夙愿,更是便宜了鄙人,此番正是隆恩,敬谢尚且不及,何仇之有?碍于姑娘尊面,便容风掌门自生自灭,这就告辞了,大伙儿走罢。”说着愤愤瞪了风潇游一眼,收兵敛刃,率领众人意欲觅径而退。 树上人一听“自生自灭”四字,往风潇游身上瞩目一眼,喝道:“且慢。”六鳏五寡回过头来,却见柞树枝上空空荡荡,月骨鸢已人影全无,一怔之间,娇媚的声音响在了正前方:“我要看热闹,你们这么急急忙忙的走了,岂非扫兴?再大战三百回合又有何妨?”六溜头鳏五寡再转一回头,眼前万枝嶙峋,月骨鸢长衫曳引地,背对众人。六鳏五寡相顾惊骇,她前一刻明明还在树上,何以眨眼之间便越过十数丈距离到了前方?这般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之功,委实高深莫测。 月骨鸢不待他们答话,续道:“无羁派的风大掌门,烦劳你再亮赟凰,再露几手高招,一展睥睨风采罢。”六鳏五寡齐相变色,但见风潇游手扶樾树,整个人佝偻着身子气喘吁吁。他左手按在胸膛上,额头满渗细汗,语出声弱:“我……我体力不济,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月骨鸢拨开额前一束绺发,露出一张秀丽绝伦的面容。她一显容颜,六鳏注视之下,均怦然心动;而五寡一觑,则都目露艳羡,歆羡之余,则隐约乍出妒忌之色。 月骨鸢是江湖中为数不多武貌兼具、均称世间罕见天下少有的女中豪杰,但她成名较迟,武林中大多数人只闻其名却无缘得瞻其貌,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的貌美如花、天下少有。但见此刻她展露真容,远山青黛、眉目如画,三分妩媚三分妖冶三分娇艳,另附一分朦胧,犹似迷雾阴霾中的蛇蝎美人一般,确实是稀罕尤物,无怪乎人人瞩目。 她曾与诸鳏众寡有过一面之缘,惊艳过后便即释然,嵊二鳏瞧瞧她脸色,看不出是喜是怒,颔首道:“风掌门既贵体抱恙,再动手也无甚看头,姑娘要看热闹,大可前去市井街坊,鄙人担保你看得目不暇接,我等尚有要事在身,后会有期。”高视阔步迈了两履,月骨鸢蓦地一拦:既然如此,请“将“遗孀泪”的解药取一份出来。”遗孀泪正是风潇游所中之毒。嵊二鳏稍微踟蹰,他之所以干脆告辞,便是自信风潇游身中他独门秘毒,即使一时三刻不死,终将力尽而亡,也算是完成了他们顾主交代的任务,回去领受利禄,这解药一给,这一趟岂非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月骨鸢一眯眼睛,似乎神情不善,七鳏六寡阵亡其二,倘若动起手来,单凭他们十一人之力,绝计斗她不过,何况他们同风潇游剧斗这许久,身心俱疲,更非其敌。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性命,雇主许下的承诺算得什么?嵊二鳏犹豫了片刻,便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丢给了风潇游,说道:“口服微量,毒性力解。月姑娘,咱们可以走了罢?”他也并非真正请示月骨鸢是否放他们走,语毕便招呼同伴绕过月骨鸢身畔,径直往来时路而去。 月骨鸢蹙眉道:“人是可以走,需将命留下。”她“下”字出口,人已消失。跟着是“啊”“啊”两声,两名寡妇人头便落了地,无头尸首却站立不动。 各人大骇,连忙抽兵拔刃,嵊二鳏怒喝:“月姑娘切勿欺人太甚!”紫色虚影在十九人周遭穿梭来去,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嚓嚓声中,又有两人毙命,头颅飞出人堆,挂在了树冠上。 只因她身法实在太快,肉眼难辨,如电闪如鬼奔,有心招架却混不知从何御起。而她出手无声无息,众人无法预料她将于何方落招。眼见她顷刻间连毙数人,人人寻死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了自己,自危之中,更是手足无措,惊恐中竟忘了严守门户,只顾着胡乱挥舞兵刃,只盼击中对方一招,她步履略滞,便有了转圜之机。 其实月骨鸢功力未必便强胜风潇游一筹,只是她武功路子纯以奇幻诡异、血腥狠辣为长,出手往往一击必杀。兼之轻功绝顶,周遭又月黑风高,得了地利,更增邪气,施展本领便得心应手。她杀人手段残忍暴戾,亦能起到先声夺人之效。而七鳏六寡接连有人败下阵来,合围时再无相辅相成互配互补之威,且还没动手便心生怯意,应敌之策又杂乱无章,被月骨鸢晃得眼花缭乱,如何还能支持得住? 眼下情景,他们只要不去理会月骨鸢显露出来的轻身功夫,挥舞兵刃护住周身要害,以不变应万变即可占据主动。月骨鸢赤手空拳,不敢硬抗兵刃上的招数,只有扰人双目,见缝出爪。但若无隙可乘,双爪威力再强,终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攻得破以利器组成的自卫屏罩?真刀真枪竭力一战,她即使能胜,也断不能如此轻而易举。 风潇游师承大能,所习剑术原是光明正大一派,若非中毒,那是同样的千变万化,奥妙无穷,只是中了暗算,许多妙诣施展不出,方才狼狈至此。他握着盛装解药的瓷瓶,凝神观战。忧心月骨鸢安危,生恐她受挫受伤,一时无暇服药解毒。但见紫色虚影以一化千,在众人周遭腾挪窜跃,只一团影子而已,他目光格外敏锐,竟也看不穿月骨鸢如何出手。 “看来那日分别之后,她转怒为奋,勤练功夫不辍,大有精进。”风潇游自言自语,宽慰一笑。想起那日月骨鸢潸然泪下的拂袖而去,满目娇嗔,心头怜惜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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