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令风潇游坠云堕雾了,行走江湖最不缺的便是黄白铜臭,何况七鳏六寡行事风格从不为钱。这些人亦正亦邪,要他们服从指令听由摆布,任劳卖命,非至于诱不能办到,却不知究竟是何物令他们干冒生死之险,只为杀他一人? 风潇游深知目前武林形势,仔细推敲半晌无果,心头却不禁嗤之以鼻,以他今时今日的建树,世间还有谁是他得罪不起? 正思疑间,忽觉有些地方不对。 还没待他理清头绪斟酌个所以然,嵊二鳏已为他解了惑。他往前逼近一步,说道:“风掌门多半以为我等布下这片铺地刀床手段粗劣,于你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罢。”风潇游一愣神间,他又续道:“事起仓促,的确是来不及筹备厉害机关以恭候风掌门大驾,但这片小小刀床也足以招呼于你了。你只道此举虽阴险狡狯,却还是轻而易举就避了开去,可当真避过了么?依我看并不见得。”说着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猖獗恣意,果真便如小人得志的形容?仿佛他认定自己势必得逞,风潇游终将命丧于此一般。 风潇游心头起疑,这几人均非有头无脑的鲁莽之辈,若无十足把握,轻易不肯大放厥词,但他们也应晓得以自己这身功夫,他们虽人多势众,但意欲合力歼之,几率不足五成。这般胜券在握,莫非更有厉害手段尚未施出,或是另有同党蛰伏左近,待他与这些人斗得难舍难分时再突然冲出来给予他致命一击? “想必此刻风掌门正自奇怪,我等何以胆敢这般大言宴宴罢。嘿嘿,赐风掌门片刻时光,自行运两转丹田真气,一试便知。”这次开口的是七鳏六寡中排名居手的摩大鳏,名讳雄伟,其人却生得风度翩翩,一手桃花褶扇拿捏得恰到好处,面容谦逊,油头粉面。笑靥颇为和蔼,一派人畜无害。 风潇游知其人面相虽佳,其脾性却暴戾恣睢,江湖传言说他看上一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意欲施强,那姑娘抵死不从,他摩大鳏何许人也?响当当的名讳,稍一外传,江湖中谁能不予三分薄面?这姑娘得他宠幸,乃三生之福,竟敢推拒,那便是冒犯了他,其罪当诛,便将其扼死。杀了人不足以泄愤,这姑娘不知好歹,放肆至此,其父母调教不当,自当该杀,于是便将那姑娘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又想她双亲过失如谳,生他养他之地岂无余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必既是同饮一源之水,便养同类之人,她双亲该杀,那么左邻右舍同样该杀。左邻右舍杀了,还有左邻右舍的街坊邻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姑娘所处的村镇数百入口屠戮殆尽,一度惨绝人寰。 此类的莫须有冤案不胜枚举,然他每逢与人招呼,均是笑若春风,没听过他名头之辈与其邂逅,便真以为这人人善心和,结果自是一不小心便死于非命。 七鳏六寡中,其他十二人风潇游均不如何放在心上,唯这名表里差异忒过离谱的摩大鳏令他不得不给予重视。而这十三人内,也仅摩大鳏那身本事可入他眼。 依言潜转内息,流导匀调,这一运功,却让风潇游面色惊变,霎时瞠目。 适才他凝神引元,丹田中积蓄了数年而得的真气竟萎靡不振,难以提起,更无法聚为实质从指尖击出,仿佛竟长久失习,筋脉荒废,无法汇力。 这一惊只骇得风潇游魂飞魄散,知道自己之所以体内突现异常,乃因中毒之固。他早有耳闻,七鳏六寡有一项独门药剂,入体令人在三个时辰之内脱力,从而陷入昏厥,这一昏便再无苏醒之日。而今他出现的状况便是脱力,真气正飞速从体内流失,原本浩如渊海的内息片刻间便空了一成,正是毒素在五脏六腑间蔓延发作。 额头冷汗涔涔渗下,风潇游握紧手中赟凰长铗之柄,警惕中退了一步。须臾间,脑子里浮光掠影回顾自己这片刻之间的一举一措,要想明白自己至始至终从未与对方交手,何以莫名其妙便中了异毒。 危机所迫时,人之思绪格外清晰,只半晌,风潇游立即猜测出了推论,双眼放脱七鳏六寡,径往足前那片阴森尖锐、密密麻麻的刀床上看去。 果然,每一只匕首都是锈迹斑斑。那些铁锈红中带蓝,非一般寻常锈痕。只因其中混淆之色微乎其微,若非细觑,绝难辨出。再瞅那匹跌入刀床的骓马,起初入阵尚能挣扎,而今不过滚了两遭,竟已脱力晕去,然腹部给刀刃刺了数十只窟窿,鲜血淋漓,显然是活不成了。 风潇游双目骤放寒光,唇角笑意愈加冷了,铮的一声,赟凰出鞘:“各位倒真是有备而至,看来今日后果有些悬了。却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意欲杀我而后快,续请教请教。” 嵊二鳏一抚头上斗笠,将篾宸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听不是喜是忧:“抱歉,拿命做买卖便非遵守原则不可,我等在江湖上混,能有几桩生意接,便靠信誉营业,请恕我等无可奉告。”摩大鳏手里纸扇依旧摇摇晃晃,明明细雨蒙蒙,他周身却异常干燥,非但扇面丝毫未濡,就连飘扬中风中的衣摆袍裾也仍潇洒恣意的飘着。他做出善解人意之态,语出温和:“风掌门出师不利,今夜注定是要命交代于此。唔,我等非惨礉之辈,做生意一向讲究成人之美,风掌门有何遗言便情一概告之,我等定然不辱使命,替你捎回雒圜山无羁派,带讯给你那群娇妻美娣,以便筹备身后大事。”说着哈哈大笑,得意忘形。他一笑出声,底下其余十二人也均纷纷附和,这些人嗓门调抑扬顿挫,尖锐沙哑各类声音应有尽有,一同笑出,似鬼哭似狼嚎,尤其瘆人。 他尚未笑个满足,唰唰两响,冰刃刺破雨幕,寒剑已抵他咽喉五寸之处,正是赟凰疾刺而至。黑暗中尖端银辉烁烁,剑茫锋锐异常,径直往他咽喉处廉泉、天突、扶突三穴以及前庭襞割落。分明是三招,却一剑锁喉,齐齐迅捷无论的递了下来。按理说一个人武功再高,手法再快,终究只有双臂两拳,即使双管齐下,同一时间至多也不过能施两招而已,使上三招及上,便需分出前后之别,然眼前这四剑前后一致,劲力缓重毫无差池,便如两个人四只手同时袭击一般,叫他顾此失彼,解得了第一招躲不开第二招,避了第三招那么第四招便非受了不可,绝无拆解之道。
第二章 风潇游面上虽故作镇定、佯装从容,胸腔里却早已心急如焚,自忖倘若单打独斗,这些人倒无一人是他对手,可若群起而攻之,胜负就难料了,自己又身中奇毒,虽不顷刻致命,可真气内息逐渐流失,越拖越是不利,一连四剑刺出,原意是想先发制人,倘若一出手便杀之其一,那么稍后大动干戈则去了一名敌人,胜算也多几成。 他师尊当年传他“凌云飘霜剑”这门绝技,便以身形手法见长,擅于一击必杀。他四剑刺出,本应瞬息剑致人死命,摩大鳏虽居群党之首,但风潇游竭力一击,也绝计无法抵御。但此时他周遭满围同僚,风潇游突起出手,只觉手腕一抖,当当四声响过,四剑已给嵊二鳏拨开,就见他双手各持一锏,长约三尺,貌是熟铜铸造。摩大鳏死里逃生,吓得面色苍白,再也无法维持一派淡然儒雅的神色,双眼恶狠狠瞪着风潇游,目眦欲裂。 鬼哭狼嚎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十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紧风潇游手中赟凰,氛围瞬间骤冷。 只一招,风潇游已感丹田滞塞,不想运功导力竟能使之飞速生效,看来血行流动加快它便蔓延更快,要速战速决也十分为难。究竟是何毒物,触肤即渗不说,竟能与血同窜。 “风掌门真是骁勇,你送我这份大礼,很令我惊喜,我也赠送几件兵刃于你,大家礼尚往来。”得片刻喘息,摩大鳏稳了心神,又恢复屡屡的温文尔雅。他手一招,七鳏六寡各抽兵刃,狂风暴雨般围了上去。 风潇游鼻腔一哼,赟凰破空刺出,如电光、如火石,如腾蛇绕树,剑尖之端寒茫毕露,簌簌而洒。霎时,林间乒乒乓乓之声倏忽大作,震耳欲聋。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十三团影子围在一团青影周遭丈许之外,此起彼伏,忽近忽退。双方人马舞兵弄刃时铁器交加,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虽光芒微弱,稍纵即逝,但因诸人出手敏捷,以快打快,越斗越剧,每点火花产生时与前一点几乎已无间隙,密如连珠,霎时将林中照耀得亮如白昼,顷刻间百招已逾。 七鳏六寡乃一丘之貉,每人所使使武功所用招式所握兵刃不尽相同。刀、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戈、镋、槊、耙等应有尽有,但多年临敌相辅相成,每一招每一式均配合得心应手,此番众人围攻,便如布阵一般威不可当。风潇游有意暂避锋芒,但一来坐骑已失,他轻功不佳,仅靠双腿未必便能成功脱身,二来既已给团团围住,要抽身只有先尽歼强敌。可他每舞动一招赟凰,体内真力便羸弱一分,敌人却渐逼渐笼,过不多时非给乱刃分尸不可,焦急之下,更是心烦意乱出手无章,接连遇险。 兵刃撞击声中,一剑寒茫照九霄,碧落苍穹忽然止雨歇霖,一直绵绵不绝的细霏蓦地停了。 风潇游身随剑动,姿态有女之蹁跹君之潇洒,在十三名劲敌合力夹击的包围圈中游走腾挪,虽丹田中内息流失渐急,一时却尚未落于下风,反而是赟凰舞得滴水不漏,七鳏六寡竟无一人近得他身,只能缠斗,无法压倒力胜,他急谋脱身,眼见封守右方的黄衣苟五妪手中柳叶刀横劈竖砍,只顾步步紧逼,周身却破绽百出,剧斗这些时候,他已瞧出眼前十三人中以这苟五妪内功最浅,素袖扬拂,已如泥鳅水鳝般从无数密密麻麻的兵刃之下游了过去,将五成守势转防为攻,留五成留招不发,护住周身要害,余力全部往苟五妪顶门排山倒海般招呼,意欲一举破其罩门,冲出包围圈子。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风潇游之所以处于下风,除战前疏于提防而身中奇毒、真力受创,另外便是输在寡不敌众,倘若他倾力浓缩内息给予一击,七鳏六寡却无一人胆敢硬接。苟五妪武功居于全队之末,陡觉对手针对自己,哪敢再行阻碍?连忙撤刀收刃,往旁一缩,闪避赟凰。 摩大鳏看出风潇游喘息急促,左支右绌,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咧嘴一笑:“我老早便探得风掌门有个怪癖,便是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求个水落石出。唔,可疑心病太浓终非善策,你倘若不去拔那匕首,不去追根究底,我等又岂是风掌门对手?但虎落平阳,到底还是要栽在我等手中!”他连续风凉,手上招数却丝毫不缓,密如连珠般步步紧逼。瞥眼目睹风潇游专攻一人,已明其故,见苟五妪往旁闪避,连忙高喝:“严守阵脚,切莫让他逃了!”但苟五妪功力不济,有意截阻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迟疑间,风潇游已从她适才站立之处夺路而逃。 但他到底还是失策,身子才迈出几步,就见眼前一花,一棍一鞭一铖从斜刺里侧击而来,挡在去路之前。风潇游全力奔挪,猝不及防,更无暇倒转握柄以剑相格,只得生生逆止前进之势,住足停步,退了回去。这刹那间的一进一退,他仍未能闯出圈子,反而弄巧成拙,原是攻守参半之况,这一生岔便给十多件奇形兵刃逼得节节败退,十招九守。再斗片刻,便沦为只能竭力抵御无法抽空还击,兼之体内异毒发作,汗流浃背,力气渐感不支。 七鳏六寡虽表面胜券在握,其实个个心悸。他们受人所托,半道截人,早已筹备多时,那刃床刀阵所布之锈乃他们独门秘制奇毒,沾身即中,能在三个时辰之内使人脱力而死,只因此物呈细末状,倘若与人恶斗时突然施为,难免自受其害,遂平素鲜少使用,故而不为人知。他们深知风潇游实非庸才,以寻常机关陷阱埋伏绝难相制,方才兵行险招。却不料他剑招外功凌厉,内功竟也精湛至斯,中毒许久仍有力负隅。 此时见他回旋招架时臂弯灵活之处已远逊先前,剑刃刺削点戳的劲道也似力不从心,摩大鳏大喜高叫:“大家加把劲儿,他已油尽灯枯,耗也得耗干了他!”他之前当面讥讽,却未能接得住风潇游当面一击,自觉丢脸,眼下虽恃众而胜,但眼见须臾间便可杀了对方一雪前耻,自不禁心花怒放,一纸褶扇舞得虎虎生风,欲求尽快诛杀了对方。 他这厢精力全聚于杀敌夺命,招招急攻对方要害,自身便疏于防护,眼见风潇游节节败退中退至了刀床之旁,已退无可退,趋避时足底蹒跚踉跄,狞笑一声,纵身扑上,一扇便往他顶门天灵击落。风潇游足底虚浮,赟凰正与另两位鳏寡的奇兵怪刃纠缠不休,偏偏手上劲力愈发不济,难以抽拔,四面八方全是刀剑,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失误便是死无全尸。要避摩大鳏这一掌,则免不了遭兵刃之刺,当场死于非命;倘若硬生生受了,非给一掌拍得脑浆迸溅,头破血流不可。 摩大鳏一掌好快,霎时便到了风潇游天灵三寸之外,他暗呼不妙,意欲抵挡,但东南西北尽是敌人,双手要招架十二件兵刃的夹攻,却哪里腾得出空?赟凰周旋于嵊二鳏与禛六鳏的断槊长镋,难分难舍,一位黑衣寡妇的虺形钢叉却横刺而至,他心头焦急,却已无抵抗之力。 黑衣寡妇与摩大鳏那一掌均是击向他身躯要害,一拍天灵一刺小腹,倘若中招,势必肚破肠流不可,只听七鳏六寡各人齐发桀桀冷笑:“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名震江湖,如今却要在武林中除名了,且还是死在这荒郊野外。但你不必忧心,我等定然将你好生安葬,什么线索都不留下,你安心的去罢……”他们的狞笑尚未笑完,摩大鳏与黑衣寡妇忽然惨嚎两声,极度凄厉,身子蓦地飞起数十丈,如离弦之箭般的腾上空中,再重重堕了下来,砰的一声,肢体躯干摔得四分五裂,登时死得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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