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入非非,错过了场中恶战最为激烈艰辛那一段,待再回过神来,月骨鸢已收功止步,手上多了一件兵刃,指着嵊二鳏喉咙。她足边横七竖八躺满尸体,尽是首级与躯干分离的无头残尸,全部浸在血泊之中,七鳏六寡十三人如今只剩下嵊二鳏一名活口。但他此刻满脸蘸血,脑袋上那顶至始至终从未摘下的斗笠也不知去向,露出尖嘴猴腮的一张脸,神情惶恐已极,不住口的告饶:“姑娘高抬贵手,饶一条贱命,我……感……感激不尽,来日必有厚报!” 月骨鸢脸上不再是冰冷寒彻之色,一改先前风格,手握剑柄,笑脸盈盈:“既图后报,何需来日,择日不如撞日,来时不如此时。你马上报了,我立即放你走路。”嵊二鳏屈膝就地一跪,咚咚磕头:“小人愿为姑娘做牛做马,一生为奴为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月骨鸢巧笑依旧,正要说话,风潇游却在一旁弱弱启齿:“到底是何人指使于你,意欲杀我而后快?”嵊二鳏瞥了瞥颈中冷剑,结巴道:“是……是……”他尚未是出个所以然来,月骨鸢手腕微颤,剑刃穿肉破破,他一颗项上人头已脱离肩膀,远远飞出,卡在候间的话也未能得见天日。风潇游高叫不要,盼她手下留情,却为时已晚。 月骨鸢将染了血的长剑一掷,漫不经心道:“你很快便晓得究竟是谁买凶杀你,不需要问这许多。”说着挨近风潇游身前,他勉强挤出莞尔一笑,说道:“一别经月,别来无恙嗬。”月骨鸢上上下下打量他两眼,轻蔑一哼,夹枪带棒道:“我只道堂堂无羁派的风大掌门如何如何年少有为,怎样怎样英雄了得,竟也会有阴沟里翻船这一日,真真叫人拍手称快。”字里行间,全是小女人的嗔怒之态,同适才的阴险毒辣判若两人。 风潇游脸上愧疚更甚,意欲伸手去拂她额前长发,终是力不从心,抬到半途软软又垂,问道:“你还在怄气么?彼时……彼时我确实为难,叫你伤心这许久,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那日你决绝而去,我本去颐心居寻过,你却未曾归家。你脾性总是暴躁爱闹,肆意妄为,什么祸事都闯,什么是非都要招惹,未免令人忧心。这些天我时常挂念,不知安危如何,夜不能寐,你却去了何处?”话说到这样缠绵悱恻关怀备至的份上,中间牵扯的曩昔自是风花雪月一类无疑了,且还是一桩剪不断理还乱,掺杂许多恩恩怨怨的情事纠葛。 月骨鸢愣了片刻,眼中凌厉有刹那缓解,戾转温煞成暖,更有娇羞女儿忸怩态。但一想到昔日过往,风潇游的所作所为,满目馨悦立即变成乖张狠厉,讥笑道:“能得风掌门青睐,着实令小女受宠若惊。但未免家中红颜不满动怒,你还是慎言慎行为妙。小女虽非光明磊落之辈,总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姑娘,名声之誉可不可不要。” 她一派说辞滑滴滴酸溜溜,乃吃醋之兆。顿了顿,又道:“我脾性如何,是否暴躁,是否肆意妄为均同风掌门无关,承你关怀,这厢谢过了。至于我行踪如何,却无必要同你汇报。” 风潇游心怀愧仄,但风流如他,倜傥如他,骄傲如他,当然拉不下脸自忏其过,即使懊丧,也只在心里一个人默默懊丧,眼见月骨鸢同自己一斗口便拈酸泼醋,明显安然无恙,心下稍宽,笑道:“如此着急同我划清界限,那你何必来此救我?先别急着否认,我晓得你到此是为看热闹而来,唔,三更半夜到这渺无人烟之地来瞅热闹,也不晓得你如何得知此处有热闹可看,莫非姑娘大功告成,手眼通天,竟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他一语中的,月骨鸢早先候在雒圜山之外,他一驰出,便紧随其后。她轻功了得,早臻顶尖,展开步履奔行起来诉逾骏马,十日追风逐月,竟没被良驹甩脱,而风潇游只急于赶赴笑岸峰,途中一直忧心忡忡,竟未发觉身后有人尾随。她一路追踪至此,本想显身兴师问罪一番,却总欲说还休,眼见风潇游中了暗算寡不敌众,方才不得不露了行迹。 风潇游一席话正戳了月骨鸢心思,她脸色一赧一窘,霎时红了起来,但只片刻异样,眸中寒芒已骤然大盛,右爪咻的一举,架在风潇游脖颈处,做势欲抓,怒道:“我便是为你而来又如何,你从前待我好得很呐,眼下我还你一报,便算偿了。但有恩必报有债也得偿,你欠下的债是桃花债,久拖不还,我便自个儿来讨!” 她只风潇游贪生怕死,绝不肯引颈戮,定要趋避,如此一来她便有理可驳,却不料风潇游中毒后历经一场恶斗,体力早已不济,勉强支持这许久,再也无法稳定身形,趔趄着歪了下去,她的愤慨之言自也未入其耳。 月骨鸢忙腾手相扶,急切问道:“怎么?你尚未服解药?”说着夺过他手中瓷瓶,拨开瓶塞,倒出少量红色粉末,意欲喂他吞食,被风潇游躲开,气若游丝道:“看来你当真恨透了我,巴不得我尽快死去。”月骨鸢愣了片刻,奇道:“这不是解药?”风潇游往那刀床一指:“嵊二鳏为人阴险狡狯,他们谋定而后动,怎肯如此轻易便饶过了我?嗅其味便知其性,此药同那刀上铁锈都是遗孀泪毒物。” 月骨鸢再也顾不得逞口舌之快,搀他盘膝坐下,自去一堆残尸断骸中翻袋解囊,搜出另一只奇形瓷瓶,抖开一看,一样盛的粉末,却是色泽雪白,犹如米粉,其味清香,看来并非毒物。她于医理药石之道一窍不通,不敢贸然用之,拿去给风潇游一看,问他:“这该是货真价实的解药罢?我挨个搜了个遍,他们身上只此一物不似毒物。”风潇游武功卓越,杏林岐黄却是同样的目不识丁,无奈道:“你问我然我却向谁咨询?无论是否,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听天由命便了。” 他摊开手掌,正欲将一捧白色粉末送如口中,月骨鸢锦袖一扬,将之扇落,呵斥道:“如此鲁莽,可曾顾虑后果?倘若真是催命毒物,岂非追悔莫及?”
第四章 风潇游大忭,虽面色苍白,心头却喜形于色,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佯装苦笑:“咱们既是仇敌,你何必在乎我的死活?你适才直言要同我讨债,趁我尚有一口气,这就来讨罢。”闭了双目,昂起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形容。 月骨鸢此番真正给怼得无话可说,她凝视风潇游默了半晌,心头百感交集,忽然冷笑起来:“你以为自己魅力无埒,我此生非你不可,绝难舍得杀你,遂有恃无恐么?可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纵然你聪明绝顶,也无法算计天命。即使我确曾立誓绝不嫁于旁人,这辈子也绝对不会下嫁于你了。从前,你的好我求之不得;可如今,你再好我也只能敬谢不敏。哪怕你身边再无一位红颜知己,哪怕你说自己有多一心一意,再怎样许诺也无济于事。”似有若无中,她梦呓一叹。 她说这话时目光迷离,深邃而幽远,似有千言万语内蕴其中。 她那句“这世间事有哪点能由得人做主”说得尤其怅然,风潇游为她突如其来的莫名之言懵了片刻,似乎怀了其他的弦外之音,更像内附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有意咨询究竟,但头脑里阵阵晕眩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已无力启齿,终是没能盘问出口。 月骨鸢不去理会他的异样,自喁自哝,面上是罕见的悲戚之色:“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你只道自己在我心中依旧占据位置,却不知我心中有些位置来得比你重要。真逢万不得已,我也绝计不会因为是你而心慈手软。” 她喃喃够了,竟倒转瓷瓶,仰头灌了一口下去。风潇游看中眼中,有意阻挠,却连动动手指也难,眼睁睁目睹她口服异物,说了声“不要”,只因其音如若蚊呻,就连自己也听不真切。 月骨鸢服下白末,打坐调息,运转真气流走于奇经八脉,来回两个周天一过,竟全无滞塞,体内亦无别样不适,知这白末即便不是解药,也绝非有害毒物,即使治不好人,也绝不至吃坏了人,于是侍候风潇游吞下少许,静观其效。 就见风潇游服了白末后脸色立马便微显红润,精神逐渐恢复,大喜之下,立即催动内息游走,加速药力生效。他越是运功,内息便越流畅,过不多时,沛然雄混的真气已全成复原,在体内奔行如风,遗孀泪已尽数清除。 待恢复如初,他一跃起身,又是才来时生龙活虎的形容。短短个把时辰,他却出生入死了一个轮转,此番痊愈,大有恍如隔世之感。他并未因绝处逢生而喜,见月骨鸢转身欲行,将赟凰别回腰间,拽住她衣袂道:“你要到哪里去?”月骨鸢甩开他手:“你拉拉扯扯干什么,我要到何处去同你有甚相干?休要多管闲事。”一见情郎无恙,她也恢复了刁钻脾性。 碰了钉子,风潇游也不气馁,笑道:“既已至此,咱们结个伴儿,一路同上笑岸峰如何?我师兄师嫂有难,我非得……哎哟不好,耽搁这么久,这可误了大事啦。月骨鸢本是毫不停留,一听此言,蓦地顿足,挑眉道:“你是关怀你师兄师嫂?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担心你那娇小可人的小师妹罢。哼,我早知你死性不改,果然天下并无不偷腥之猫。” 风潇游受了冤枉,无暇辩解,牵了她手觅径便奔,边奔边急:“我小师妹玲珑剔透,我自是担心她,可我同样挂心我师兄师嫂,他们来信求援,不知遭逢何等大难,我需尽快前往,助其一臂。眼下坐骑已失,只有徒步赶路了,好在翻过这座山头便有一镇,或可借马,明日多半亦可来得及赶上。”月骨鸢挣脱他手,嗤道:“你的德行我岂有不知?甭管你如何花言巧语,我是绝不可信。我今日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爱去关心你小师妹便去,总之两条路径二选一。我也不为难你,自个儿拿主意自己任拣。” 她深知风潇游在女人面前善于卖弄唇舌,不待他出言相哄,紫衫飘荡,顷刻间已往来时路奔出半里,只言片语亦未留下,就此扬长而去。 风潇游往她离去的方向默视半晌,彷徨当地,怅然若失。他心里很难过,有意追去,但还是遏止了自己的冲动。适才月骨鸢那番暗含深意的一席言辞还在脑中萦绕回响,他不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居然会说出那样果决的一番话。 没有浪费太多时辰,他径直往东而行。 这一晚闹得精疲力竭,乘夜徒步翻山越岭,更绝疲惫,但他再不敢稍做片刻停留,翻过山头去镇上马了匹黄毛瘦马,继续驰骋。 此马是不知名杂驹,自然比不得他来时所乘的那匹赤兔,即使快马加鞭,午时之前也决计无法赶到笑岸峰,生生拖到申牌之初,方才将将抵达。饶是如此,瘦马也累得口吐白沫,当场僵躯而死。 笑岸峰是武林中名望颇高的泰山巨擘,创派将近二十年前,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便是创派祖师。 他入门不过三年有余,后来下山历练,人生遭遇天翻地覆,因缘际会之下成了雒圜山无羁派之主。因得了师门允可,虽擅入别派,违背武林公规,却也并非为人所不齿,依然同师门来往密切。 笑岸峰高耸入云,放在寻常,山麓之下的入峰必经之路上定有僮仆门生把守站岗,但风潇游攀上山腰,一路畅通无阻,并未发觉半条人影,暗叫奇怪,心头却愈加惴惴,隐隐约约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此时,笑岸峰的后山密室之中,一团漆黑的石室里,有九人盘膝而坐。 这九人围城圈子,各居一席,面上不约而同均显肉痛之情,正各自权衡,在两项件都十分要紧的选择之中做出艰难的取舍挑拣。琢磨半晌后,脸现扼腕唏嘘之色,心底皆已有果。 九人中央,一人负手而立,来回踱步,问道:“大家可都已决定了?兹事体大,一旦散功,后果可想而知,奉劝各位还是三思为妙。”他气宇不凡,约摸弱冠左右的年纪,右半边脸上挂了张银制面具,呈秃鹫状,甚是英俊雄健。有了这张精致的面具相饰,更衬得他气度非凡,有尊王之质,说出口的话一字一词也都语出朗朗,傲蓄其间。 九人来回互视,默契点头,一人长吸一气,貌似下了很大决心,慨然咬牙:“与其一生受尽苦楚,不如散功去厄,总比永世为其所困轻松得多,这就动手吧。”另一人却定定然瞅了中间的面具青年一眼,语出不屑:“你说三思?当真三思起来,改了心意,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我等做出的裁决岂非你心之所愿?这不正是你梦寐以求么?嘿嘿,后起之秀确实并非池中之物,运筹帷幄,好算计,我等今日栽在你手里,只怪自己贪多务得、咎由自取,也怨不了旁人,是命数使之”说着溢出遗憾一叹。他们本是笑岸九耆:比罱翁、化丘云、南宫倬、龙盱眙、谭佑辋、左蔺昱、花处沃、魏尘阚、李仁赉。 派中虽有十一位长老,但大长老卢彦与伊晚非但共为伉俪夫妻,更是前任掌门及掌门夫人,遂不在耆宿之列,否则便该称笑岸十一耆了。除他两个与现任掌门外,在本派便属他们资历最高。 这些人平素德才兼备,在武林中颇有威望,身为笑岸峰长老,以身作则,原是忠心耿耿,然却如化丘云所言,贪多务得,最终中了歹人阴谋,自食恶果。初知幕后真相时个个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但如今,只有悲哀的叹息一声,无从选择,不得不屈服于人。 戴面具的青年咧嘴一笑,他是笑岸峰掌门座下首席弟子,唤作允隈,经此一故,立马便能飞黄腾达,跻身武林之巅扬眉吐气,如何不喜? “长老德高望重,弟子何敢冒犯?言重了言重了。”青年口头谦逊,面上却得意至极,佯装恭谨两句后,面目一换,续道:“只是长老们功力深厚,来之不易,若执意散功,一身精湛功力就这么付之东流未免可惜,不如成人之美,就义于我,也是美事一桩。唔,既然各位长老已有决断,那便开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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