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寻常日子过得久了,人也会生出一些不甘平庸的念头,哪还会瞧的上满心为她的师兄。见他拿着梳子过来了,轻挑着眉,半笑半恼道: “别献殷勤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他呀…” 师姐口中的他,固然是戏中的柳梦梅。她笑师兄不过戏散曲终,何必当真。却不知自己入戏太深,梦着戏中的他,已是亦真亦幻了。 闲来无事,她最爱端坐在镜子前,观自己的那张脸。描着两叶修长眉,渐细渐淡的隐进鬓角。唤了我来帮她整理梳妆桌子,静默了片刻,一声轻叹,道: “听说宫里头妃子画眉用的都是螺子黛,每颗值十金呢。” 在要什么有什么的天家大院,一斛螺子黛尚且算得上一种稀罕物,宫廷御用,寻常人自是得不来。 师姐张口闭口都是一些权贵的词儿,我无心理会,只注意着放在桌子的那顶戏帽上缀以的珠花,绒球。师傅说了,待我长到十五六,就让我登台。那时一度认为,这一生都不会离开梨园,也不敢奢求将来能有个全心全意待我的良人。我连自己的双亲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以后的事了。 梨花谢了又一年,看着戏台子上的师兄师姐,真是应了那句年年花依旧,岁岁人不同。 刚开春,梨园来了一个太监,那尖细嗓子进门就说: “有贵人抬举,请你们二位跟我走一趟。” 究竟什么名堂,也没个准头。师姐以打杂为由,也带了我去。 上了马车,驶到一座府邸前停下。到了才知,这里竟是皇长子大阿哥府。 要说这大阿哥胤禔,虽居长,却没被立储,倒不是才不如人,实属其生母惠妃远不及皇次子胤礽的生母皇后身份来的高贵。而胤礽因是嫡出被立为皇太子,这件事让胤禔很是不甘,表面上遵从父命,内心里对太子的位置是十分觊觎。 太监引着我们来到了偏院,我一瞧,这里有个戏台子,莫非大阿哥平日里爱听戏。来不及多想,就见石桌前坐着三个气宇不凡的年轻男人。 那人走到穿着一身蓝,绣着“寸蟒”的袍褂男人跟前,俯身道: “大爷,人带到了。” 这人便是大阿哥了,腰间挂着香囊玉佩,脚上蹬着黑色缎面的靴子,靴面靴帮上均绣着云纹。眉眼之间透着贵气,看着就是生在皇室的主子。 师兄师姐忙向几位主子请安,我只记得自己交握的双手满是汗水,跟着一起低头行礼。 “下去准备吧。” 胤禔品着茶,眼也没抬一下,只淡淡的吩咐了这么一句。 师兄师姐准备妥当后,随从太监又恭敬的去请几位爷移步戏台处。 只听胤禔面带笑的对坐在中间的那位说道: “太子爷,请吧。” 一身杏黄色蟒袍,腰间挂满了小物件,指上冠一枚翠镶金里扳指,连靴子都绣着金彩条。师姐在请安时见了这位皇太子便一脸绯红,不觉间竟是春心萌动。 我独自在府中闲步,这里的宅地要比梨园大个两倍不止,原来师姐所说的人上人便是如此了。左拐右绕的来到一处花园,姹紫嫣红的一片愣是叫不出名字。无意瞥见栽种的几株别样的花,我被吸引了去。花苞尖端一点胭脂红,轻覆的花瓣上有着绮丽的纹彩,好像蛾翼。整串白花苞,着实醒目。正望得出神时,身后一声平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这是豆蔻花,又叫含胎花。” 我怔住,转身一瞧,不知所措的对上了一双平静的眸子,竟是皇四子胤禛。 “给四爷问安。” “免礼。” 胤禛年纪看起来比另外两位稍小几岁,倒是和师兄师姐的年纪一般。当日他着一件深棕色妆花缎的袍子,不知怎的,听着他的声音,总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那年我十岁,傻傻的问他: “为啥又叫含胎花呀?” 胤禛微微一笑,用手指了指眼前的豆蔻花,向我解释着: “许多少女喜欢摘取豆蔻花作为头上的装饰,又全赖这含苞待放的样子…” “摘下来不就枯萎了吗?” “是啊,花无百日红…” 我悄悄看向站在身旁的这个沉着的大哥哥,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他指上的羊脂白玉扳指,不正如这羊脂白的豆蔻花。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豆蔻花还有另一层意思,蕊心两瓣相依偎,如比目、连理。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也不知道,那日一别,竟是六年之久。我偶尔会想起这个冷傲孤清的皇四子,记得临走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纳兰长安。” 他一个身子尊贵的皇子,想必早已把我的名字忘的一干二净。 师姐自那日回来,就经常见她闷在房中习字,宣纸上写满了太子的名字。师兄见了,也只能摇头嘟囔着: “痴心妄想。” 但他对师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没有半点假意。不知何时,师姐相中了一支镶玉蝶恋花步摇,他便倾囊而出替她捎来。如果师姐心里没有太子,该多好。 时节如流,园子里来过形形色色的看戏人。其中有一个婆子,来看戏的时候,头上总是戴着艳丽的花。一来二去熟悉了才知,原来她是年老被放出宫的宫女,早年伺候过娘娘,头上戴的正是宫花。 我很爱听婆子说起宫闱之事,依她讲的,妃子之间最喜明争暗斗,只为专宠。要说谁最得宠,那就看谁的赏赐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过金迷纸醉浮华梦,色竭人衰一场空,终归是可怜人。 猛然想起师姐的一桩心事,她所痴念的太子爷,乃是爱新觉罗氏。皇家姓氏自是高攀不起,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怎会专心待一人。与其被遗忘在角落,倒不如寻个平常人家,共度余生……
第3章 一记回眸引卿来 四时轮回,又…… 四时轮回,又度了几个春秋。到了辛巳年,我已是十六岁的丫头了。略施脂粉,红纸抿唇,最爱画远山黛。师姐经常笑说,我竟比她还会捯饬着自己。 旧巷子里住着一个绣娘,一双巧手,做了大半辈子精细活儿。除了刺绣,最拿手的就是做旗服了。不管远近,总能引来姑娘们的青睐。据说宫里选秀的女子都是出身满族八旗人家,穿的旗服别提有多美了。我虽不知身世,但从姓氏来讲,一定不是汉人。 不经意间尤爱旗装,纵观下来,我所有的穿着可不都按着满人的规矩。里里外外那么几层,便是三层叠式的袖口,每一层都有不同的花纹图案,或配上满身绣的坎肩,那叫一个风雅别致。却唯独不喜踩那上细下宽,前平后圆的花盆底鞋。看来也没小姐命,总归要忙前忙后的,不方便也不习惯。 师姐一心盼着能与太子再次相遇,这一等便是六年光阴。她总该明白身份的悬殊,两个人天壤之别,真的可以有缘分吗? 后来才猛然懂得,深爱如长风,隐于无形中。师姐的长情,竟被我效仿了去。 清明这天,祭扫的日子,人心自愁思。清茶的坟头已是垒垒春草绿,师傅嘱咐着多给他烧点纸钱。一介戏子,命途多舛,总不能寒酸了。 之前的那个婆子又来了,师姐告诉她今儿清明,不唱戏,但还是客气的请她进了梨园。我搬了个凳子搁在梨树下,她就坐着絮叨了起来。也许在深宫里呆的久了,如今只需要个人陪着解闷儿。师姐和我紧挨坐着,听婆子讲皇宫里的事。 及笄之年入宫,一晃青丝换白发,不过人生刹那。在主子跟前伺候,稍不留神,挨一顿板子是小,无缘无故丢了性命的也是常有的事。别说奴才了,就算是妃子,得宠时自然风光;失宠了,墙倒众人推不是没发生过。那宫墙里的人,哪个不是谨小慎微的活着,谁也不想做短命鬼。外面的人都挤破了头往里踏,殊不知她们的生死荣辱,岂是自己能掌控的。有时候,那至高无上的皇帝远不如画像上来的踏实。 天空灰得像哭过,怕是要不了多时就会起雨。婆子临走时提到了太子,这个由万岁爷亲自抚养长大的嫡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师姐就迈不动步了,究竟为何痴迷,竟是不知。 我不禁偷笑,落俗之人都难逃一个情字。在我眼里,戏可比天大。却还是没能算到,自己竟然因为婆子的一句话,爱上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这真是比师姐还要荒唐。 “那九皇子胤禟随了他娘,可是实打实的美人九。” 这是婆子的原话,听的时候,竟不知此人已深深烙在心头。 申时,窗外雨纷纷,落在屋檐,打落了梨花。坐在窗前看雨,独处清欢一直是我所喜的。风乍起,竟有些微凉,我裹紧衣衫,不由心疼起外面的梨树,好似一个娇弱的美人,立在那里经受着风吹雨打。 “美人九…” 我喃喃说着,便不觉笑起来。这向来都是用在女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听说男儿称作美人。 究竟是何等的面目,难不成貌比潘安?一宿,竟是出奇的辗转难眠。 胤禟是我情窦初开之时爱上的男人,也正是这个男人,成了我一生的痛…… 师傅拿来唱本让我练着,我一瞧,是由多人扮的墙头马上,未免繁琐了些。我嫌拖沓,倒不如一出单折戏,来的利落。 “这么大个排场,你倒是没唱便嫌弃上了。” 我扯着师傅背后那白苍苍的辫子,撒娇道: “要不就唱贵妃醉酒?” 记得小时候经常用这招,求着师傅给我买冰糖葫芦,他准答应。 可这次,师傅明显愣了一瞬。我知道,他又想起清茶了。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丢下这么一句: “你要是有能耐将这出戏唱好,就依你的。” 清茶唱的那出自然是无人能及,师傅走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它通篇改了,不按着原有的唱法。 戏中写那杨贵妃本是约唐明皇前往百花亭赴筵,但久候不至,随后知道他早已转驾西宫,于是羞怒交加,万端愁绪涌上心头,饮个大醉。 我却不想唱得这般伤情,女儿家何不能洒脱豪放,与其借酒浇愁,倒不如饮酒作乐。 那后宫之中从来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真有打进宫来,一直到白了头发,连皇上的面儿也没见过的,可多的去了。依我改的那般,杨贵妃是持着一颗平常心: “两斤桃花酿做酒,万杯下肚乐逍遥。” 戏改了,但要将它唱好,却是要下好些功夫。那段时间,我总琢磨着这出戏。词儿倒是不难记,就是该有的洒脱劲儿,还是感觉差点什么。仔细一捋,竟是因为自己不知醉酒时的感觉。恍然大悟后,便去缠着师兄要壶酒,他先是笑道: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 “贵妃醉酒若是以茶代替,可就失了精髓。” 见我一本正经,师兄知道拗不过,答应了: “就你的鬼点子多。” 拿着酒,我心里一乐,常见男子喝大碗酒,可见这玩意儿总比白开水有味道。回到房中,倒了一盅,忙一口饮尽,哪料咽下去才知,竟是如此辣嗓子。我皱着眉头,这酒愣是不敢再碰了。随后就感觉脑袋晕晕的,也只得躺在床榻,酣红入睡直到次日才醒。 师姐知道后,果然把我笑话一通: “酒劲头可大着呢,女孩子家哪能喝酒呀。” 我虽没还嘴,可心里还是不服,自古巾帼须眉可多的去了,男女悬殊不过力气,若连酒食也分,那才是笑话。 到底是倔脾气,不喜酒味却偏要每日都抿一口。时间久了,倒也成了习惯。 农历八月十三临近中秋这天,皇宫里突然来了人传旨,中秋宴俗,要求戏班子明日一早进宫准备。师傅难得一见的高兴,嘱咐大家连夜排演。杵在那一副受宠若惊,嘴上说了不知几遍: “万岁爷传了话,这不是请,是命令!” 我反倒轻松很多,只需跟着打杂而已,总不能让一个从没登过台的去凑合。 亥时,师姐还没睡下,独自坐在镜前试着唇脂。宫里每年各种节日都会宴请王公大臣,皇子也自然在列,她睡不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过了这次,或许又要等上个猴年马月。 天亮起来就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面料的绣花记忆犹新,是簇拥的桂花,下裙也是与之相符。涂的唇脂如樱桃红,又特意簪了步摇。我则是一身浅粉提花旗装,虽没精心打扮,却也不至于逊色给了宫里的丫头。 路过闹市,几个孩童拿着泥捏的兔儿爷嬉闹跑过。师傅坐在马车半眯着眼吸着旱烟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我道: “长安,你第一次进宫,省点心。” 我应了一声,早听闻婆子说过宫规森严,自是不敢冒失。师傅看着眼前散开的烟雾缭绕,似是说给我们听,又像是喃喃自语: “紫禁城的风水养人,也能害人。” 我们都默不作声,仅剩的一点轻松也因这句话泯灭了,紧绷的情绪倒是让人打起了退堂鼓。 真正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我却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红墙黄瓦,数不清的宫殿,还有那望不到头的长长甬道。一抬头,便是四方四正的天,偶尔会有鸟禽掠过。 内务府的公公将我们领到戏楼处,且暂住在这里。老百姓只过正节一天,宫里的要三天,怪不得外头的人都想一睹这里的奢侈。 放下行头,我趁师傅不注意便溜出来。短短几日,怎么也得四处转转,才不枉白来一趟。 出门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一口井,刚想经过,忽然想起婆子说的那句话: “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又困着哪个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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