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人将长庚从怀中放下。 长庚睁开眼睛。 他站在自己的院落前。门楣被月光照亮一角,门扉两侧竹影幢幢,在寒风中摇曳。 救他的那人看上去刚过弱冠,只是满下巴的胡茬让他显得老成。他体格颀长,足蹬一对平头毡靴,白布绑腿掖进靴筒,腰带的流苏扎进腰间,都是为了行走方便。他身穿一套玄色衣裳,眼眸清亮,像朝阳经山野湖泽反射出的光芒。即使在屋顶上跑了几百丈,他却大气都不喘,仿佛只是在月光下散了个小步。 长庚盯着这个人,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那人把手搁在长庚的肩膀上,仔细打量他。 “你怎么不说话啊?可没伤着哪儿吧?”他开玩笑似地捏了捏长庚的肩膀,见少年仍没有反应,只好矮身蹲下,视线恰与长庚平齐。 “你还好吗?” 他眉头微蹙,一副困惑模样,和之前在书阁中故作凶狠的人完全不像。 长庚鼻头一酸。他闭上眼睛,伸出手,仿佛盲人般抚摸着对方的脸,从印堂向下,眉骨、鼻梁,眼窝——直到被对方宽厚干燥的大手给攥住。 “你摸我脸做什么?”任肆杯有些好笑地问。 长庚摇了摇头。“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他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胸腔里有只羽化的蝴蝶,挣扎着要从他喉咙里飞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本来是要给你还东西的。”任肆杯说。 “还……还什么?” “我们进去说。”任肆杯拉住长庚的手进了院子。 少年的手还在颤抖。任肆杯以为他仍未从那个刀客带来的惊惧中走出,便安慰道:“别担心,我已经把那人甩脱了。” “那人是谁?” 任肆杯面露犹豫,拿不准是否该跟这少年说明一切,可他是亲历者,有理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件事,便道:“我们进屋说,外面冷。” 长庚推开屋门,请任肆杯先进,随后进屋,将门栓好。 他将蜡烛挑亮,这时才发现木几上还摊有杂书。他连忙将书收整到一旁,请任肆杯在席上坐下。 任肆杯摆摆手。“我站着就好。” 任肆杯倚墙而立,暗自调息,真气不出意外在胸肋处一涩,心中不由地苦笑。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他从未露过身。若不是为救这少年,他藏身于房梁上,屏了息,就像墙上的一块砖,树里的一片叶,断不会被人给察觉。但他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在辽公子门下行事,他迟早有一天会让别人发现。 肋骨传来一阵剧痛,任肆杯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没法子,他必须出宫疗伤,但这意味着无法追查下去那刀客和道士的密谋。他已确定那刀客是“刀”——北方一伙刺客团体——的成员。这消息一定得让辽公子知道。 任肆杯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拱起脊背,痛苦地捂住胸口。那银镖的毒已经侵入很深,他必须立刻疗伤。 他抬起头,见少年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便手指划了个圈,一指对面的墙。 “转过去,别看这儿。” 长庚转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着急道:“你受伤了?我听见那刀客射出的暗器了。” 任肆杯没有说话。他将上衣脱至腰间,赤着上半身,反手向背后摸去,寻找暗器。 暗器在脊椎下方偏右的位置,没入约有一寸深。他掏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在蜡烛上烫过,反手点死伤口周遭大穴,背对铜镜,一手扒开伤口,另一只手猛地将匕首向里一扎。 长庚听见一声闷哼,转回身,看见任肆杯的背后满是鲜血。 任肆杯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轻微的眩晕过后,他咬住舌尖,再一次将匕首探进伤口。匕尖与神经触碰时,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几乎令任肆杯晕厥。他紧咬舌尖,又将匕首往里探入半寸,再向外一舀。 “铛”的一声,暗器掉在地上,匕首从他手间滑落。 他趴在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间,虚弱地说:“我衣兜里……有瓶药……你倒点儿在……我伤口上……” 长庚连忙跑过来,跪在地上,在任肆杯的衣服间翻找起来。他先找到的是自己留在咀英阁的金爵。他恍然,原来这就是对方说的要还给他的东西。但现在不是问这金爵之事的时候。他又拨了几下衣服,翻出药瓶,双手颤抖地拔开瓶塞,将粉末倒在自己的手帕上,一时倒多了,掉了不少在地上。 尽管将手帕贴上对方伤口的时候,长庚的力度很轻,但任肆杯的背部肌肉仍然筋挛了一下,像道闪电在游走。 深色的血渐渐浸透了手帕,濡湿长庚的手心。任肆杯的脊背上满是汗滴,在烛光下泛着光,长庚用衣袖帮他擦掉。 “你叫什么名字?”任肆杯低声问。 “……长庚。” 过了很久,长庚都没有听到任肆杯的回答。他将手指探向对方鼻前,感受到的气息十分微弱。 “你千万别死……”长庚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是神仙啊!” “别吵……”任肆杯将脸换了个方向,“让我睡会儿……” “别睡!”长庚轻拍他的脸颊,“睡着了你会死的!” 任肆杯没有说话。长庚注视着他在烛光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他闭上了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长庚这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所透出的疲惫。 长庚慢慢松开手,丝帕黏在任肆杯的伤口上。他回想起御医给自己治疗鞭伤的经历,便从衣柜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绸布衣裳,用剪刀裁成布条,在任肆杯腰间缠了几圈,裹住他背后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他给对方披了件中衣,又添了盆新炭。他不敢睡着,便借烛光看书,但一点都看不进去。 任肆杯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息,似乎在做噩梦,额头满是汗滴。长庚只好用手帕帮他擦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希望这个人明天早上可以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离开茅屋时,月光尚未从云层中浮出,而师哥的房间已空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任肆杯听不见其他声响。他提着灯笼,沿古步道上山。 灯笼只能打亮他脚前一尺见方的区域。他抬起头,想从上方的山林中辨出一点行走的豆光,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古步道循山地走势而建,不免一番上下跌宕。陡峭时,他得侧身而行,同时扶住一旁泥土里裸露的树根。他默念心经,尽管额头冒出微汗,但呼吸依旧平稳。 爬上山头后,他停了下来,向身后望去。靛青苍穹下,薄雾环绕林间。古树的树冠犹如巨大的蕈类,遍布山谷。 黎明的微光令前路依稀可辨。任肆杯熄灭灯笼。一清门,二清门,三清门。他连续攀上三座山丘,穿过三座山门后,路遽然上升,青峦宫的飞檐在雾中隐现。 他正与日出赛跑。隐机山已经苏醒,晨风拂过林间,谱出松涛的古曲。翠鸟啭啼,与之应和。偶尔,浓密的树梢会猛地攒动,那是猿猴在其中嬉戏。这些声响是踏青之人的良伴,在任肆杯听来却是催促他赶路的鞭声。他运足真气,在步道上奔掠起来。 天愈发明亮,云雾在林间翻涌。天边露出一道火烧痕迹,鎏金之光在其中酝酿。云层几乎遮不住它的勃发。 以青砖铺就的古步道渐成一串残垣,勉强指引方向。眼见青峦宫在望,任肆杯停止念诀,转而用纯粹的体力,向山顶跑去。他绕过青峦宫入口处生满铜绿的古鼎,快步奔上石阶。 正殿前站有二人。一人身材矮小,另一人身材高大,恭谨地站在前者身后。二人皆穿宽松武服。晨风吹过,卷起他们外褂的袍角。 任肆杯单膝跪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嗓间像有炭在烧。他吞下一口唾沫,气息不匀地说:“弟子任肆杯,给师傅问安。” 石羚子哑哑道:“转身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任肆杯回过头,一时被朝阳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云层已染铂金之色。雾海将日光分解成朦胧的颗粒,悬浮于山林间。 “在这儿跪半个时辰,再去紫虚殿找我。”石羚子拂袖而去。 任肆杯低头称是。 紊乱的气息冲击着他的胸腔,令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他抬起头,见师哥正盯着自己。 萧坚双手负于身后,眼中有冷意。 “师哥……”任肆杯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坚蹙眉道:“今日出关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还晚到。我想不通师傅怎么只罚你跪半个时辰。罢了,今日之后,你我便各奔东西,你此后如何行事,也与我无干。” “师哥,你要去哪里?” “塞外。” “塞外?”任肆杯愕然,“为何——” “师傅交予我之事,你不要探听。我只希望你三年后,于武学上能有所精进。不然,我会帮师傅将你逐出此山。” “师哥,这出山的日子,还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头了罢。”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雪泥鸿爪断在我们手里。话已放出,我自会践守。” “师哥!” 任肆杯惊起。被褥从他身上滑落,他背后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又躺了回去。 窗外日光明亮,落进这处陌生的房间。任肆杯盯着床顶的帐幔,慢慢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与刀客的过招,让他终于有了危机感。师哥说得对,自己不能再这样悠然下去。不然,等下次再碰到那人,只怕不止是中一枚暗镖这么简单。 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任肆杯向门口望去。 进屋的是长庚。他用肩顶开门,双手提一份沉重的食盒。见任肆杯已醒,他原本忧虑的神色立刻化作欣喜。 “太好了,你醒了,我给你带了早膳来。”长庚将食盒放在木几上。那食盒足有三屉之多。 他将食物一一从中取出,“今早没有人来过吧?” “我刚醒,你是我见着的第一个人。”任肆杯沙哑地说。 “你的伤口还疼吗?”长庚问。 “疼。”任肆杯说。 “正好,食物还热着。等你吃完,我就帮你换药。” “这么多饭,都够三个人吃了。” 长庚一脸局促,道:“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子每样都备了些。” “我吃流食就好。” 长庚递来一份食盅,任肆杯接过,用木勺将食物送进嘴里。其实他没有食欲,但是不想拂了这少年的心意,只好强迫自己囫囵吞下。粥的温度刚好,不甜不淡。 长庚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漆木盒子。“这里头是我从御医那里要来的七厘散,你拿去用吧。” 这药膏原本是御医给长庚让他治疗鞭伤的,但是长庚舍不得用。他觉得任肆杯更需要它。 任肆杯道:“七厘散是治淤血外伤的,我中的是毒镖,要用特别的解药。这药你留着吧,心意我领了。” 长庚收回木盒。“那你的伤该怎么办?我去哪里可以帮你找到解药?” 任肆杯将盅放在一旁的方桌上。“你不用担心我。我今夜就出宫去看大夫。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你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任肆杯,替人办事,在宫里搜集情报。昨晚藏在宗祠,也不是巧合。只是我的事情,你切不可告诉别人。” 长庚缓慢地点点头。原来这人是个飞贼。“你为什么会藏在那里?我以为你一直都住在书阁。”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去宗祠。那里少有人去,是密谈的上佳地点。” “可邢少师却——” “他是个变数。那两人也没料到你会在那里。长庚,听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晚之事,也不要再去宗祠,那里或许有他们的眼线,要是你被认出来就糟了。” 长庚低声道:“可我的靴子落在了那里,该怎么办?” 任肆杯一惊。昨晚负伤过重,他还没有发现这点,但现在才意识到。宫中之人进宗祠的灵堂殿时,需脱靴以示无垢净心与尊奉祖先之意。可此时回去取,为时已晚,那刀客肯定已经发现了遗失的靴子。 他喉咙一阵发紧。这事越来越棘手,如今又牵扯到了无关之人。若那人要追来杀人灭口,该怎么办? 他叹气,道:“你不要回去取,若有人问起靴子的事,你就说因为破了洞,把它丢了。” 长庚像犯了错似的,不敢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任肆杯道:“你知道昨天晚上追杀我们的人是谁吗?” “是个双眼全盲的人。”与刀客对视的那一眼仍让长庚心有余悸。 “那是眼翳。有人常年寻找天生患有眼疾的孩童,严加训练后,便能养出闻声而动的刺客。这种刺客因为看不见敌人的武器,所以不会产生畏惧,仅凭声响,便可与敌人缠斗。我们昨天碰到的正是其中之一。” “可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会在宫里?” 任肆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许宫中有人在暗中帮助。” 长庚沉默不语。有谁会在宫里养这么危险的一匹狼呢? “还有那道士所提的‘盅’,也不知是什么诡招。这些天,你不要四处走动。就算那刀客发现了你落下的靴子,一时也应该找不到你。我得出宫一趟,回来后,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也被他们追杀?” 任肆杯嘴角一挑,甚是自信地说:“若要追我,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追上。我师傅和我师哥。” 长庚想起昨夜任肆杯带自己逃跑时,刮过他耳旁的风声之大,就像骑在当卢背上疾驰一样。尽管如此,他仍语带担忧道:“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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