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出声应答的年轻后生毫不掩饰地盯着韩徵羽看,直到被旁人的胳膊肘一捣,才收回那失礼的目光。 像是骁卫营会选出的人,血性有余,但失于草莽气了。韩徵羽抚摸胡髯,不由地微微一笑,这后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甬道尽头是一间院落,木门挂了锁,锁面生满铜锈。一枝冬梅从墙头探出,被新雪压弯了梢,沉甸甸地垂落下来。 韩徵羽取出钥匙,将锁打开,走进院落,将门闩在身后落好。 院中的梅花多已绽芽,紫粉与白雪相映,别有情趣。石凳上有卷读到一半的书册,也许是哪位昨日在这儿读书的娘娘落下的。 按照规矩,他从东六宫的西侧开始巡视。途中遇到一列晨起浣衣的侍女,他垂首立在一旁,让她们先行。侍女中有人抬起头悄悄打量他,被他发现,他只是微微一笑,那女子便羞赧地敛下目光。 他认得这里的太监总管和女史们,正如他熟知东西六宫的每个角落。这些, 从他还是左监门卫的一个伍长起便开始学习了。在皇宫巡逻了二十多年之后,韩徵羽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对这里了解得越深,他就能看见越多的漏洞。 整座皇宫的军力正在被削弱。月初,左监门卫抽调了两千步兵用于补充塞北兵力。金吾营那边也传出消息,说要选出二十名百夫长到边境参战。皇宫的军备力量被抽去三分之一,给本就薄弱的宫廷巡防又增加了一层负担。 不知不觉,韩徵羽已巡视到承乾宫。天色大亮,会是个好天气。 他解下佩剑,在汉白玉石阶上坐下。一列太监提着给贵妃们的食盒从广场上走过。远远地对他行过一礼。 韩徵羽的背后出了薄汗,这是直到最近一年才出现的事情。以前,他根本不会在巡视到承乾宫附近就得歇息。再过几年,他腰间那串沉重的钥匙或将易主了。 他站起身来,沿须弥座慢慢地向承乾宫背后走去。 承乾宫的规制在东六宫中最为庞大,其中的三进院落听雪堂是喻皇后的起居处。他路过时,听雪堂的院门半敞,其中有几名宫女正在扫雪。 韩徵羽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其中的建筑。听说开朝皇宫启建时,为减轻凌皇后的思乡之情,幽太祖专程派人去雁南一带请来当地的营造匠人,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设计了听雪堂。看见里面精致清幽的庭院,韩徵羽心生一丝思乡之情。 这时,正屋的木门忽然从里头拉开,走出两名侍女,喻皇后被侍女搀着手臂,从中走出。韩徵羽本想退避,但喻皇后一抬眼,便望见了他。韩徵羽垂首,遥遥施礼。喻皇后对身侧的婢女说了些什么,婢女应答一声,跑了过来。她身着齐胸襦裙,看上去刚过及笄,和韩徵羽的女儿正是一般年纪。 那婢女脆声道:“韩统领,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同用膳。” “谢过娘娘好意,但臣不敢逾矩闯入深宫。”韩徵羽向皇后遥施一礼,以示歉意。 “韩统领,您莫要客气。娘娘说,韩统领日夜巡逻皇宫,不辞劳苦,邀您吃顿早膳是应该的。” 韩徵羽犹豫片刻。比起在一群莺莺燕燕间用膳,他更想回营房里和自己的手下们一起吃早点。但是喻皇后既然已将话说到此等地步,他若拒绝,未免有些不识相的意味。 “如此,臣谢过娘娘好意。”韩徵羽微微躬身道。 其实这不是韩徵羽第一次迈进听雪堂的院子。 一年前,皇后丢失了她珍爱的黑漆描金妆奁,怀疑后宫中有人行窃,韩徵羽领队来此调查,盘问相关人等。可让人失笑的是,两天后妆奁又出现在原处,皇后宅心仁厚,没有深究此事,倒也免去韩徵羽一番周折。 喻皇后今日穿的是正红色常服,外披狐裘斗篷,垂云髻的髻头别一块浑圆的碧石簪。若走近了,能闻见她身上的沉香气息,令人心神宁静。 “这么冷的天气,韩统领还要起早巡逻,着实辛苦,”喻皇后道,“皇宫仰系于像大人这样尽忠职守的官兵们,才能一直保持安全。日后,也劳烦大人多加上心了。” “娘娘客气,这本就是臣份内之事。”韩徵羽道,目光收束在脚前地面上,不作旁望。 二人在廊下缓缓漫步。廊外,清冷的阳光落在梅树上,雪白中绽出点点殷红,清幽雅致。婢女们跟在身后,手提食盒,巾帕和薰香。他们在梅树旁的凉亭中坐下。婢女取下卷帘,点燃火炉,亭内一时暖热起来。 喻皇后信奉天台宗,日常食素,其早点也是麦麸、素肉、菌菇一类的淡菜。韩徵羽坐在喻皇后对面,看这一碟碟素菜摆上圆桌,心里苦笑。 喻皇后像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掩嘴一笑:“都是些清淡的菜,不知道合不合韩统领的胃口。” “娘娘谦词了,臣有幸能和娘娘一起用膳。” “韩统领不必这么拘束。本宫整日待在这院子里,实在闷得很,今天碰到了你,是好事一桩。本宫不晓得宫外的事情,还想问问韩统领。” “娘娘但问无妨。” 喻皇后将发鬓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清秀的面容显出一丝哀愁。“少崧出发已有两个多月,算来也快抵达涯远关了,但一点音讯都没有传回。后宫又都是女子,无人知晓军中之事。韩统领统率十六卫中的左监门卫,不知是否有这方面的消息?” “娘娘爱子心切,臣为人父母,能够体会。但军中纪律严密,臣不能随意透露,请娘娘谅解,”韩统领见喻皇后神情黯淡下来,又加了一句,“燕将军行事谨慎,领兵有方,深知保护储君的重要性,娘娘大可放心。” 喻皇后强作微笑,但眉眼间仍是掩盖不了的愁绪。韩徵羽知道,她不只是在担忧太子的安全。 言谈间,他们提起筷子,方要用膳,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喻皇后蹙眉,与韩徵羽交谈时的淡然笑意从脸上褪去。她侧过身,低声问身后的贴身侍女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一名侍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从院落外一路跑来,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慌神色。“娘娘!骁卫营的兵爷们闯进宫里,说要——说要把这儿翻个底朝天!”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她搽满粉扑的脸上淌出的泪痕。 喻皇后猛地站起身来。“怎么回事?竟然随意闯入后宫,骁卫营的人不懂王法了吗?” “齐统领带了好多人过来,他们身上都有兵器,姐妹们不敢阻拦,只好让他们进来——”婢女慌乱的话语被一声喝叫给打断了。 听雪堂的月洞门门口,出现了两个佩戴长刀的高大身影。他们大步流星地向凉亭这儿走来。韩徵羽立刻认出他们弁服上的朱红色夔纹。那是右骁卫营的标志。他站起身,神色警惕。那两人是骁卫营的齐召南统领和他的副手。虽然自己和齐召南是同一州郡的武营出身,但从来只是点头之交。今日齐召南突然闯入此处,又带了这么一群手下,怕是来者不善。 齐召南犹疑地盯着韩徵羽,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在这里。喻皇后将柔荑搭在韩徵羽的肩头,让他姑且退下。 “齐统领来本宫府上,既无事先致函,也未遣人告知,不知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让齐统领连皇宫的规矩也顾不得了?”喻皇后语气凛冽,但尚未失去冷静的仪态。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让齐召南面露踌躇。 他略一抱拳,道:“唐突造访是事出有因,还请皇后不要怪罪。”他从怀中亮出一件物事。那是一面看上去很沉的红漆木令牌,以古篆体刻着“如见獬豸”,令牌的边缘雕琢有火焰图样,在顶端汇聚,形成一束荆棘似的尖冠。 “皇后殿下可能不认得它,但韩统领是一定认得的。”齐召南目光炯炯地看向韩徵羽,仿佛对方才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獬豸令——齐统领怎会有獬豸令?”韩徵羽讶道,“莫非是陛下亲自赐予你的?” “不错,此物正是陛下所赐。臣奉此令,要将承乾宫里外搜查一番,寻找有无可疑物证,还请皇后殿下给个方便。”齐召南将令牌收回袖中。尽管是请求,但他的话里却听不出多少恭顺的意味。 喻皇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齐统领可否告知,陛下要你搜查本宫住处是为何事?” 齐召南道:“两日前,有人匿名将一纸冤状递交到大理寺,内陈宫中有人秘行西域巫盅之事,制作木偶,偷埋骨瓮咒诅陛下,才导致陛下笃疾难除,众御医无药可解。而那冤状所提及之地点,正是承乾宫!” “荒谬!”韩徵羽道,“你们怎么会听信如此诽谤?这分明是有人妄想故意栽赃皇后。巫毒戏言,你们怎能当真?齐统领,你在十六卫中执事,也有几十年了,难道不知道举报者身份不明,切不可立案的规矩吗?” “荒谬?”齐召南眼仁一转,怀疑地看着韩徵羽,“韩统领,你这是在非议陛下的决断有误吗?”不等韩徵羽为自己辩白,齐召南又道:“从今日起,承乾宫一案将由大理寺正式接管,任何试图包庇皇后殿下的人,都会被列入调查的范围之内。韩统领,十六卫行事向来互不干涉,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言谈举止。今天你与皇后娘娘同食早膳,我权作无视,但你若再企图干涉,我便不会再如此易与了。” “齐统领,此话可是在威胁韩某?” “怎么?您是要动刀子不成?”齐召南语带讥诮,“可这里地方狭小,只怕您伸展不开拳脚。” “二位统领,”喻皇后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之间,“本宫还在用膳,可否等这顿早饭之后,再计议此事?我想齐统领应该不急于这一时。” “那是自然,”齐召南取下佩刀,在廊下栏杆上坐定,双腿叉开,将刀拄在两腿之间。 “梁玄!”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扈从喝道,“把人看紧了!娘娘用膳时,可别让任何一个人溜走!” 他紧盯着亭下的韩徵羽和喻皇后,道:“二位请用膳,老齐我就在这里等。”
第4章 任肆杯在辽府上又静养了几日,经尤宁调理,身上所中的毒已大为削弱。这日,他准备在回宫前采买些东西,所以起得很早,从辽府一路转来,身上微微冒汗。等他赶到随园堂时,门口排位的客人已站到了两条街外。 随园堂最早由一位卸了职的宫廷御厨创办。他的手艺秘传至今已有五代。托了随园堂的福,京城的百姓们能尝到两百多年前皇帝吃的点心。为了吃上一口正宗的马蹄烧饼和红糖沙琪玛,不少人每天天刚擦亮便候在门口,在寒冷中瑟缩着脖子,排队等候。 店门口一叠叠蒸笼冒出热气。任肆杯候了约一刻钟,才让店小二引进去,在一处靠里单座坐下。像他这样独自吃饭的不多。有不少腿脚轻便的老头,三五凑成一桌,点上一壶茶水,煨在炉上,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任肆杯点了碗撇去香菜的羊杂汤。虽然他坐在里侧,但邻座聊了些与诗人交好的女校书、宫里的文玩宝贝,天竺壮阳秘药等等,他都听得明白,不时点点头,露出会意的微笑。他一边听,一边吸溜着羊杂汤。被香料浸染的热气从嗓子流进腹中,令人爽快舒畅。吃过这样一顿暖和的早点,仿佛整个人也被提振了一番,变得精神许多。 “没死人总归是好事,不过若是真的死人了,会给你我知道?” “那火怕不是把大半个骁卫都给烧没了,怎么会没死人?” 任肆杯听见邻座这话, 放下调羹,凝神聆听,却不往那瞟。 “别瞎说,那火不大。” “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住星拱门边儿上。” “这火邪门的很,怎么起的?” “是,这大冷天的,你说怎么忽然会起火呢?而且听说起火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骁卫的大牢。” “大牢?怎么那儿会起火?” “这就得问齐统领了。” “是有人故意放的么?” “谁知道,我今早打那儿经过,看那儿乱得很,”说话那人噗嗤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这火烧得妙啊,齐召南那帮兵油子成天闲得发慌,正好一场大火让他们有点事儿做。” 那人的同伴似乎察觉到这话引来不少侧目,连忙换了话题,不再提起大火之事。 任肆杯喝空羊杂汤,将底渣舔尽,叫来跑堂,包了两块新炸的糖油饼,结帐离席。 经过邻桌时,他往那里瞟了一眼。三个年轻伙计聊得正起兴。他们头戴马弁方巾,衣着短褐,鞋面上溅满了泥点,想来是巡防营里的武夫,刚做完晨训,这才来食肆过早。任肆杯不着痕迹地移过眼神,往铺外去了。 朝阳的光辉逐渐向地平线两侧蔓延,云絮被曙光染出明亮的纹理。 皇宫的明德堂中传来清朗而富有韵律的诵读之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或长或幼的皇子们跽坐于席上,将一字一句念得恳切顿挫。座首的邢渺手捧一册书卷,脊背挺得笔直,专注的目光随诵读声在书卷上来回移动着。宫女们站在殿角,垂手而立。烛台飘出袅袅烟缕,散开熏香。 长庚坐在最后一排靠窗处,躲在少师视野的死角里,撑着脑袋打盹。 昨天夜里,他读书又读过了头。书中孙武与囊瓦大小别山之战,算尽兵家计谋,个中曲折寥以数言便跃然纸上,却比史书更加精彩。如果邢少师讲史,都按如此大开阖的笔调来讲,长庚决不会让自己在听学时睡觉。 半梦半醒间,长庚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鹧鸪鸣叫。那叫声离得很近,似乎鸟儿就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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