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仰面看着林世严那张脸。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的眉毛,鼻梁,雪亮的眼睛,和他记忆中如此相似。他的面色不错,阿念默然想,他这几年过得一定不错。 没有吃甚么苦就好…… 阿念道:“等我一会儿。虎子,给这位爷上茶。请他稍坐一会儿。” 林世严盯着阿念看了一会儿,虎子走到他身边,他才默不作声地走到了一边。 阿念坐在桌前,缓慢地整理桌面,心里头乱成了一团,他试图理出一个头绪,却怎么也不行。是要对严哥说出真相?还是先探探他的口风?他是真的不记得我,还是为人所迫?这一切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严哥手中有他要的答案,他却极其害怕听到答案,害怕那答案便是对他这五年的思念最可怕的嘲讽。 他将桌面收拾齐整,方才慢慢站起来,吩咐道:“我离开一会儿。秦老板问起来就说我给人送药去了。”说罢便朝坐在一边的林世严走去,抬手道:“里边请。这位大侠怎么称呼?”他盯着林世严,想看出哪怕一丁点他认出他来的迹象,然而林世严始终瘫着脸,也不回答,默然跟着他进到里屋去。 长寿药铺的店铺与里屋中间由一道屏风隔开,算不得隐蔽。阿念带林世严入内,支开其他伙计,便抬眼看着林世严。二人立在圆桌边,他不开口,林世严也不说话。 这五年来阿念并不是没想过严哥其实并没有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站在他的面前,对他伸出手说“我在”。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样陌生又忐忑。 阿念:“你寻我师叔做甚么?” 林世严单刀直入:“要一个秘方。” 阿念:“我师叔的秘方不随便给人的。给谁用?” 林世严不答,转身就要走。阿念忙追上去,忧心问:“你受伤了吗?” 林世严冷淡地看了阿念一眼,阿念实在太了解林世严了,即便他不说话,他也知道这眼神代表“是”。阿念的心提了起来,问:“严重吗?我能看看吗?” 林世严已走到了屏风边,听他这么说,便撩起左边空荡荡的袖子,将手臂的断口给阿念看。那一处被白布一圈圈地包着。阿念抬眼看看林世严,见他没有反对,便将白布小心地拆下,一圈一圈,最终露出肉色来。阿念一看那伤口,心中便是一惊。这伤理应是五年前留下的,竟还没好全,断口发红,看上去不平整,还有一些渗血。 莫非这些伤一直没好过…… 阿念仅仅是想着严哥这些年都被伤痛折磨,就已经心疼坏了,问:“你身上的伤呢?” 林世严警觉地将目光转向他,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厉声问:“你怎知我身上有伤?” 阿念被他揪得脚都踮起来了,吓得愣看着他,胡诌道:“你被人伤成这样,身上总也有伤罢……” 林世严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便放开了他,道:“一样。刀上有毒。” 阿念抚平胸前被抓皱的衣物:“苗人不能解吗?” 林世严:“不。” 阿念:“你进来,我给你把把脉。” 林世严回到桌边坐下,将手伸给阿念。也未曾想到为何他如此无礼对待这人,这人还要关心他的伤。 阿念替他诊了一会儿脉,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在打鼓。他想从林世严的脉象探出他为何不记得他,然而他并没有高昆那么高深的功夫,探不出个中奥秘。便是对林世严身上的毒也是一知半解,并没有把握替他治愈。 师叔啊师叔……你为何偏偏这时候不在!我又为何这么没用呢! 阿念在心中懊恼道。他生怕林世严知道真相便要走,就说谎道:“我或可一试。” 替林世严磨药时,阿念不时抬眼看坐在桌边那个沉默的男人。他的侧脸轮廓明晰,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恍惚间阿念觉得这情景好似回到了五年前,只要他喊一声严哥,他就会回过头说“我在”。 越是这样想,阿念越是心痛。他忍不住问:“你真的记不得了吗?” 林世严将目光转向他,阿念读懂了他的目光,知道他在等他说下去。他的目光令阿念绝望,阿念知道他真的没有在装腔作势,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阿念:“我是说……我觉得你很眼熟。你以前可能在这里生活过。你还记得吗?” “不。”林世严说。 阿念替林世严上完药后,问他要到了他们的住处。第二日傍晚,阿念又将止血的草药磨好,亲自提着小药箱来到林世严下榻的客栈。他忐忑地敲门,门很快打开,开门的正是林世严。阿念朝房里悄悄张望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苗疆少女的影子。 阿念提着药箱进屋,问:“觉得好些了吗?” 林世严:“唔。” 他替林世严拆下绷带,见了他的伤口,便在心中苦笑——看上去并没有好些。他甚么也没说,仔细地替林世严上药,再缠上绷带。他故意将动作放得很慢,即便林世严一句话也不和他说,他也想在他身边多呆一刻。最后将绷带轻轻打结,阿念提起了自己的小药箱:“我明天再来。”走到门口,仍舍不得走,又回头笑问:“今天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林世严点头,答道:“李念。” 这两个字如一道惊雷劈在阿念头上。阿念脸上的笑褪去了,难以置信地问:“甚么?” 林世严又重复了一遍:“李念。” 阿念看着林世严那张冷峻严肃的面孔,想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恶作剧的痕迹。然而他的双目总是如此真诚,即便生得人高马大,他的眼睛却像孩童般清澈。 阿念想起来了。想起林世严离开的那一日甚么也没带走,只带走了一样东西…… “你……”阿念艰难道,“你……是不是有一块藏蓝色的汗巾,上头绣着白色的李念二字……” 林世严警惕道:“是。你如何知道?” 阿念再忍不住,哪怕再多一刻,都会在他面前崩溃。他毫无预兆地回头,快步逃出了林世严的房间,狼狈地走到转角处,终究忍不住,砰地丢下药箱,背靠着墙,捂着脸咬着牙啜泣起来,慢慢地沿着墙蹲到地上。 林世严跟出来,在房外找到了阿念。他不明白为什么提到那块汗巾,这人就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你到底是谁?”他问,“你为何知道我有那块汗巾?” 阿念紧紧捂着脸,咬着牙,哭得肩微微发颤。林世严走到他面前,疑惑地俯视着他,“你认识我?” 过了好一会儿,阿念方才停下啜泣。他仍捂着脸,直到完全冷静下来。他取出汗巾擦了一把脸,站起身吸吸鼻子,好像刚刚甚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抬起红红的眼看着林世严,决心与他摊开说。 “我……”刚吐出一个字,便注意到那苗家少女蹦蹦跳跳地从楼下上来了。他懊恼地收住话,只说:“明天这时候,我替你换药。” 林世严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汗巾,只看到一角绣着个白色的李字,另一字被折起来了。这些年阿念一直在同一个人那处买汗巾,扎染的花型大同小异。林世严下意识觉得眼熟,要追上问时,阿念已经匆匆下楼。林世严被那苗家少女扑了个满怀,挡住了去路,目光跟着阿念一路下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阿念走出客栈后,不自觉走到了曾和林世严常去的街上。闻到熟悉的香味,抬头一看是吴记馄饨店。那又牵起了他的回忆,他在店门口站着发了会儿呆,便走进店里。店小二见了他,亲热道:“阿念啊!来一碗绉纱馄饨?” 阿念笑着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等那小二将馄饨端到他面前时,他抬手挡了一下,问那小二:“几年前跟我一起来的那大个子你还记得吗?” 小二:“谁?” 阿念比划:“就是严哥,又高又壮,脸黑黑的。一直和我分同一碗馄饨。” 小二站着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大呆子!啊不,严哥?对,严哥!” 阿念笑着点头,如不经意般道:“过几日我和他一起过来,可不要忘了他的名字。” 阿念回到药铺时,发觉秦烨也在铺子里,正拢着袖坐在暖炉边,和一群老头老太们唠家常,那双眼却一直注意着门口。阿念一回来他便看见了,站起来和客人打了个招呼,朝他走过来笑问道:“他们说你去城南的分号了?” 阿念是让下人这么说,但见秦烨特地问起,生怕他去核实,便谨慎道:“没有。我偷个懒去吴记吃了碗馄饨。等我很久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秦烨听了这话像是松了口气。秦烨道:“刚来。吃了馄饨晚饭还吃不吃了?”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罐面脂递给阿念,正是阿念惯用的那种,“没买错罢?” 阿念道没有,顺手接过:“你饿吗?先陪你吃点。” 说着还有些奇怪他为何特地在店里将面脂掏出来。余光一瞥,发觉周围人都看着他们。他跟着秦烨打开后门离开铺子,关门的前一刻,阿念便看到铺子里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方才明了——如此自然地替对方买如此私人的物事,怎么看都不仅是朋友了。秦烨一定是和他们说了甚么,这是要周围街坊领居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些老头老太嘴碎得很,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别说是街坊领居,便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了也不稀奇。 阿念看穿了他这点心思,觉得有些好笑。走到回廊上时,秦烨忽然咳嗽起来。阿念见他咳得猛了,抬手帮他揉揉胸口,就摸到一个硬块。阿念一摸这硬块形状也太古怪了,抬眼一眼,秦烨也不咳了,正笑看着他。阿念便知他是故意,将那硬块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鱼型的玉佩,上头连着个同心结。那玉佩油润透白,雕工精湛,鱼鳞片片栩栩如生,是上等的好货。再一看,秦烨身上已挂着一条一样的。 秦烨低头,在阿念唇上轻吻了一下,温柔道:“五年没送给过你个像样的礼。这五年你陪我从小生意做到大,没让你享福,倒吃了不少苦。” 阿念:“……怎么突然说这个?” 秦烨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没什么,就是喜欢你。” 阿念眯眼笑了起来,抱住了秦烨。在心里冷冷地想,还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原来也是个傻子。 夜半,门口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阿念睡前服了养血安神汤,睡得特别深沉,并没有醒来。身边的秦烨眉头微皱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的双目清明,并没有倦意。他抬头看看身边的阿念,确认他在熟睡,便坐起身穿衣。敲门声停了下来,秦烨穿好衣物,放轻脚步走到门口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阿全。秦烨与他对视一眼,二人什么话也没说,一同穿过回廊,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空房。 阿全点起灯,秦烨问:“怎样?” 阿全低声道:“我的人今天跟着李念出门。你猜怎么着?他没有去分号,他去了悦来客栈。我的人跟到门口,再上去会被发现,就在门口等,没有看到他去见谁。少爷,他跟下人说他去分号了,这里头绝对有猫腻。” 秦烨想阿念的确说他没有去分号,但仍不放心,问:“你查过没有,客栈里头有没有住苗人?” 阿全不知那一行人早已换下苗人服饰,看起来与中原人无异,便道:“没有。” 秦烨:“确定没有?” 阿全不情愿道:“确定没有。” 秦烨一听,方才松一口气,嘴角都泛起笑了,道:“那他大抵是去给人送药。他也不是头一天这么做了。你让你的人再跟他几天,如若没有异常,也就让他们歇歇,大冬天的,大家都不容易。” 阿全跟秦烨这么多年,怎会连他高兴也看不出来。当下将眉头皱了起来:“少爷,你既疑心那姓李的,何苦将他留在身边,多生事端……” “阿全,”秦烨打断他,“这问题已提了好几年,我不想再与你在这事上纠结。” 阿全一想这些年苦口婆心,秦烨非但不听,还一步步越陷越深,嘴上说心中有数,实则已是难以自拔。为了个区区少年人黑白不辨,哪里还是那个胸怀大志、心狠手辣的邱家少爷。阿全原本便不是甚么善茬,一想到自己这些年流的血汗眼见得要付诸东流,他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秦烨见他面露恶意,拍拍他的肩:“阿全,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诚。我知道你不服阿念占了你的位置,但你所做的事是他做不了的,我也只信你一个,无法交给别人做。当年答应你的锦衣玉食,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从怀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关切道,“年关将至,这点先去给你的妻儿买点吃的用的。等年底忙完了,你也好好歇一阵。” 阿全低头一看那张银票的面额,说买点吃的用的实在是客气了。便是买十年的吃喝都够了。阿全面无表情地收起银票,口中道:“多谢少爷。我已想通,不会再纠结于他了。” 秦烨一向了解他,如此快的转变倒也令他惊讶。他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也不再多说,自己便回房了 阿全留在屋中,阴沉着脸踱了几步,目中满是杀意。 “你若下不了决断,我就帮你下这决断。”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你先不义,休怪我无情。” 翌日。阿念一早便穿戴整齐,发髻梳了好几遍直到一丝不苟,而后将给林世严的药准备好。刚要出门,便被药铺里的事务绊住。好容易将事处理妥帖,已经将近中午。阿念满心都想着能见林世严,也不顾腹中饥饿,赶紧提起小药箱匆匆出门,经过小贩车边,见到车上摆着一盆腌梅子,想起林世严在苗疆住了五年,肯定很久没尝过了,特地停下来买了一些,收进了衣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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