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渐苏好觉奇怪地望了望他:“那便走吧。” 韩起离仍然不走,他的双脚牢牢定在这片土地上一般。 兰渐苏问:“又怎么?” 韩起离将手向他抬去,道:“你牵着我出去。” * 皇上翌日召见了兰渐苏。兰渐苏发觉自从皇上发现自己被人长期下药后,就变得很爱召见他。这让他不由得细究起其中的原因。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两个。第一是皇上现在不相信任何人,唯独相信他,日子过得郁闷,要拿他消遣。第二是皇上现在相信任何人,唯独不相信他,对他疑心暗生,要从他身上找破绽。 是后者还好。兰渐苏自信清者自清,就算皇上实在不愿让他清,他也能跑。是前者,兰渐苏便觉得完蛋了。因为皇帝天天都很无聊。天天拿他消遣,那他会很崩溃。 太子身上应该是装了能准确定位兰渐苏的雷达,准确程度到,兰渐苏择小路前往荟芳园,也能在这条窄似羊肠的小道里跟他相遇。 宫里连日来风獗,大有步入初秋的迹象。太子披了一件金羽裘,日曦耀目,不远处他已全身散发夺眼的光辉。 太子体弱。这可能是他自己给自己的人设,也可能是别人给他的人设。无论人设是怎么来的,只要坚持久了这个人设,所有人都会默认他有这样的人设,包括他自己。所以,秉有这具“生来病弱”躯体的太子,总是先人一步进入冬季。因而分明天气还时有闷热,他已经把自己包裹得像个小雪人。 兰渐苏和太子不可避免地在这条狭窄的小道里会面。 二人站定互望,兰渐苏微颔首:“太子殿下。” 太子的随侍太监,神情流露出几分不爽。兰渐苏作为二皇子时没什么尊卑之分,当了王庶子,这毛病不见改,更严重了。 兰渐苏不爱行礼,大抵是皇帝给他的胆子,皇帝跟他说怎么方便怎么来,他真的就随随便便来。见到皇帝他没行过大礼,见到太子自然更不可能行礼。 这么说有失偏颇,也有可能胆子不是皇帝给的,是他的杰克苏光环给的。 太子不见生气,相反,他冲兰渐苏邪邪一笑。准确来说,是他自认为“邪邪”地一笑。其实这一笑并不邪,反而生动笑出了修罗赘婿,歪嘴战神的神风傲骨。自是邪出些土味。 “二弟,你也来找皇上?”太子还习惯管兰渐苏叫“二弟”,对太子而言,管兰渐苏叫弟弟,更能衬托出他身为兄长这个身份的位高一等。这就像恋爱中的情侣,其中一方知道自己比另一方大,就会沾沾自喜。 只是太子的“沾沾自喜”,来得很没理由。毕竟兰渐苏和他又不是情侣。 兰渐苏说:“也?” 太子唇角浅浅勾着道:“韩将军现在也在荟芳园中面见皇上。皇上正在为他许婚。” 兰渐苏第一个想法是,皇上雅兴不减,又在给人当红娘了。第二个想法是,甚妙,甚妙,我倒要看看韩起离大喜之日到底是笑还是不笑。 他沉默的这个间断,太子自顾多了许多想法,这想法究竟都是些什么,身旁没一个人知道。只闻见他突然冷笑出来,道:“你看着倒不开心。听闻那日你与韩将军茶馆偶遇,相聊甚欢。之后更是一起去怪石林游玩,直至夜半携手而归。” 兰渐苏惊讶道:“你找人监视我?” 太子三声哈哈笑,笑得很不明朗,笑完连连冷哼:“全京上下谁不认识你兰渐苏,谁又不认识他韩起离?需我找人监视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自己不藏着掖着,这般‘光明磊落’——还想要叫人不知晓,可能么?”太子越说越气,越来越咬牙切齿。活似抓到男女同学早恋的教学主任。还是个“体弱多病”,面上没什么血气,生气生得毫无震慑力的班主任。 兰渐苏听出太子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是时代的不同,造成的表达方式的不同。放在他前世的世界,不难想象这段“抨击”会变成“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你们没人认识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可以手牵手一起回来吧”。 看透了太子这阴阳怪气的本质,兰渐苏只得从根源上来解除太子的毛病。他主观地认为,人类之所以阴阳怪气,一是因为别人“有”,自己“没有”,所以莫名其妙的就阴阳了。二是因为自己“有”,别人“没有”,所以嘚瑟着嘚瑟着莫名其妙就怪气了。 太子这两样是占全的。他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所以“怪气”是他的天性。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别人拥有的东西,于是后天被激发出了“阴阳”。 这个进化虽然比较复杂曲折,可不难在太子体内完成自我实现。 为了用简单的方法让太子心理平衡,兰渐苏想了想,朝他伸出手说:“不然我也牵你的手出去遛遛弯?”
第25章 韩将军笑了 太子瘦白的脸,被抹上两团红雾,他支支吾吾道:“兰渐苏……” 太子病弱,是故兰渐苏不知,他脸上的红晕是源于急火攻心,还是源于正常人被“调戏”后的气愤。就如他不知太子下一秒是要被气得咳出一口血,还是会说“你要说话算话”。 兰渐苏不着边际的空想,未能得到确切答案,小太监细尖的嗓音挤进这窄道来:“嗬!别跑!” 然而先来到这条窄道的却非尖嗓的太监,而是一团肉粉粉的小猪。小猪脸上左右撇了两片墨黑,和他家里的小香猪如出一辙。 兰渐苏心想天下竟有这等巧事,人有相似,猪也有胞相,不如就将这头猪带回去和他的崇崇作伴,繁衍子嗣,生一窝猪崽。而他从此经营猪业,成为养猪大户,脱贫致富奔小康,何不乐哉。 太子见一坨长着四足的粉物拔腿奔至,脑子里拎出书中对“猪”描写的记忆,脸色一下又白了回去,边往后跌边大叫起来:“哪来的猪!哪来的猪啊!” 太子的随侍太监跟着慌乱,立即扶住太子,护在太子身前,喝问宫人道:“这谁的猪?怎么放进宫里来!吓坏了太子你们担得起吗?!” 追着猪来的宫人道:“哎呦,奴才们也不知太子在此处啊!这是刚刚世子进宫捎进来的猪,忽地撒起野来,奴才们拦不住啊!” 太子随侍太监跺脚斥骂:“连只猪都捉不住!废物!全是一群废物!” 蹶蹄子乱跑的猪,跑到兰渐苏腿边,突然乖巧地趴下,猪鼻子拱着兰渐苏的靴子。 既然是夙隐忧带进来的猪,那不难猜到,这只猪正是他的崇崇。 自然,夙隐忧为什么会把崇崇带进宫,兰渐苏是不解的。依稀听见有宫女闲话:“孩子他妈把孩子带来了。” 兰渐苏想成为养猪大户的梦轻飘飘破碎。他叹着声透出失望的气,把小香猪从地上抱起来,在它浑圆的头上摸了摸:“崇崇乖~” 脸色煞白的太子,眼皮重重跳起来。无人不知太子名讳兰崇琰,无人不知兰渐苏和兰崇琰生来为敌。而今兰渐苏管一只猪叫“崇崇”,不是故意排遣太子是什么? 随侍太监恨恨磨牙,嘴筋抽起时脸肉连颤带晃:“二公子,你这没了道理。奴才们都知道主子们的名字应当避讳,您怎能让一只、一只猪犯了太子的名讳!” 太子究竟要不要计较此事旁人未知,反正随侍太监摆出来的架子,是铁了心要跟兰渐苏计较此事。 当然,从前世到今生,还没人能在兰渐苏这里计较出个胜果来。 只是兰渐苏眼下却不再乱说话。 他深知太子不可以胡乱刺激。如果胡乱刺激一下夙隐忧,夙隐忧最多跑去和浈献王告告状,但胡乱刺激太子,太子会立刻西子捧心,咳血倒地,奄奄一息。 一个是打扰自己老爹,一个是打扰全宫御医,性质上终归有差。频频打扰自己老爹,顶多最后得到老爹一顿臭骂。频频打扰全宫御医,会被人说浪费医疗资源。 节省资源,从我做起。秉承这个志愿,兰渐苏决心任由随侍太监计较。 不想,随侍太监那一通奴才火还没喷发,太子便抬抬手道:“罢了。” 兰渐苏比随侍太监还快的吃了一惊,抱紧猪长了满脸不可思议。他心下不安地默道:有火不发,健康崩塌。不然您还是对准我发一发? 太子一改常态,盯住兰渐苏看了许久,转身道:“李启,回宫。” 李启当即收住那通铺满整张脸的奴才火,躬身道是,小心扶住太子,回了寝宫。 走去许远后,太子便又站定,瞳眸泛出晴空倒下的光。 他想到兰渐苏适才那句“崇崇乖”,薄透的面皮,不住又起了一层红。 荟芳园的月季铺在道路两旁,粉白色的花瓣外镶了一层红边,浓郁的花香氤在空中,将宫里的清肃之气悉数扫除到园外。 新来宫里的洋人莫何墩,自从查出长期下在皇上食膳里的药,便受到皇帝重用。被皇帝重用代表着一段时间皇帝会不停的找他,而他必须得保持让皇帝重用的特质,否则会失宠。可又没人总给皇上下药,他也不能总查出有人给皇上下药。于是为了让皇帝了解到更多西洋的东西,他从摆弄西药,到摆弄自行车、小提琴、相机上。每一样新鲜玩意儿,都能令皇帝高兴好些日子。他的重用期也就延长好些日子。 这对宫里另一位洋人,传教士乔治森来说是一种刺激。因为乔治森只会传教。 原本皇帝想让这两个洋人认个亲,没想到认出一个大乌龙。乔治森是从法兰西来的,而莫何墩是从大不列颠来的,二人母语不通,平日沟通还得靠中文交流。 可能有人会问法兰西人为什么会叫“乔治森”这么“大不列颠”的名字。兰渐苏也带着这个疑问去问过乔治森,问后才知,原来乔治森不是他本名,是他给自己取的中国名。姓乔,名治森。 莫何墩搬动他笨重的相机,站在蔷薇花海里照相。镜头对准筼筜湖边的凉亭。 亭里,皇上歪坐在一张垫了暗金绒枕的圈椅上,两只手揣在一起,眼睛闲闲看向天边。 他看得实在专注,也实在是闲,让兰渐苏忍不住几番确认,天边是不是有流音阁的伶人。 坐在亭子里的还有韩起离。因宫廷不允许出现丧白之色,所以韩起离今日换下丧服,穿了一件琉璃绀色的绣兽长衣,发髻用一柄玉簪束起,缚额白绫也取了下来,冷峻面容如蓝天破雾,湛湛的青空完全展现出来。沙场上的戾气,丧孝中的肃然,今日在他身上,皆化成温润柔和,天似的清朗。 坐他身旁的,是一位素布衫妇人,衣衫颜色沉暗,脸上淡施粉黛,除一支木钗,没再佩戴其他首饰。 兰渐苏认得她是镇北将军的夫人,韩起离的母亲韩老夫人。寻常妇人与帝王同座,哪怕是帝王的妃嫔,也免不了拘束和局促。可韩老夫人生为将军之妻,将军之母,与皇帝同坐桌前,面上唯有从容不迫。泰然自若的举手投足间,实有将门烈女之风。 皇帝不时与他们母子二人谈话,韩起离时而回答,时而饮茶。面上总是冷寂。 皇帝觉得很无聊。他命莫何墩在不远处候着,哪怕候到韩起离稍微弯一弯嘴角,也立刻用相机拍下来,那么这张照片,势必青史留名。 皇上有奇怪的收集癖。诸如翊王睡着,太子受惊,妃嫔撕逼,千奇百怪的画面,他都爱收藏。以前会命画师来画,后来就让莫何墩搬相机到处拍。这位收藏玩家,如今最想收藏的就是一张韩起离笑颜的照片。 为了完成自己的收集爱好,他把韩起离母子俩请进宫。现在却进展到一个令他心神疲惫,万感颓丧的地步。因而他歪着身子,揣起两只手,闲淡地看向天际,闲出一种看破红尘。 只是苦了还候在月季花田里的莫何墩。 兰渐苏来到荟芳园时,韩起离的目光从虚无缥缈的地方,固定到兰渐苏的身上。 兰渐苏朝他笑了笑,韩起离低头飘开眼神,不一会儿,眼睛又瞧向兰渐苏。皇上老远问:“苏儿,你来了啊?你怎么——”皇帝揉了下眉头说,“怎么还把你的猪抱来?” “事出有因,一时难以解释。”兰渐苏把怀里的小香猪,递给站在一旁的太监,“拿着。” 皇上向他招了下手:“过来坐吧,也是时候该让御膳房拿午膳过来。” 莫何墩在月季丛中站出了一身汗,抬袖抹拭额头,口中不断说“Jesus”。 兰渐苏不走去凉亭,而是走向莫何墩:“莫何墩先生,你这个相机让我玩玩怎么样?” 莫何墩向皇上看了一眼,皇上闭眼点下了头。 莫何墩爽快地让开来,和兰渐苏说:“Of course.” 这笨重的大家伙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新奇得紧,在兰渐苏眼里却是个老古董。是老古董,那他就不得不研究研究,以充实自己的文化底蕴。 兰渐苏躲进暗箱的黑布里,听莫何墩指示,一步一步操纵这个“老古董”。 按下拍照的按钮前,兰渐苏闷在黑布里冲韩起离道:“韩将军,你笑一个好不好?” 韩起离握在茶杯上的手指,发了一颤。这不稳的一颤,对指点沙场的他来说,是失了定力的大事。因这一颤,本该冲向东南方的千万将士们,很有可能便集体冲向西南方。 兰渐苏将脸从黑布里拿出来,对韩起离道:“韩将军,赏不赏我个脸?” 月季花动,像一朵朵长在土地里的蝴蝶,花瓣被吹来的风掀起,“蝴蝶”振翅飘飞向凉亭,捎来兰渐苏一声声“韩将军”。 韩起离凝望见兰渐苏嘴角被相机闪光粉抹到的一片白,眸上收进埋在月季海里兰渐苏的一笑,他唇角不知不觉向上弯起。花瓣飞零,一幅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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