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不愿过多纠缠,洒然道:“将军可愿听我一策?” “愿闻其详。” 鲁仲连一口气道:“齐国退还历年来侵占燕国城池土地和百里济水水面;当年掠夺燕国财货,齐国当以两倍偿还;合纵背约、妄自诛杀之事,由齐王向燕国及天下诸侯谢罪——如此,燕国可愿立罢刀兵,与齐国定盟修好?” 乐毅淡然一笑,紧盯着鲁仲连的双眼:“这是先生的意思,还是齐王的意思?” “邦国大事,仲连岂敢儿戏!”鲁仲连深知乐毅所指,虽然没有十足把握说服齐王,但为齐国计,仍回答的铿然有力,“虽然齐王禀性怪异,然国事危难,必能从我善言!” 乐毅没有吱声,然而目空一切的齐王会答应么?他必须赌一把,赌的是自己对大局的判断,赌的是燕国三十年的仇恨!“啪!”马鞭子狠狠挥落,乐毅决然道:“先生心怀天下,乐毅便舍命陪君子、立刻进宫面见燕王!”说完,快马一鞭,带着几名骑士往蓟城去。 鲁仲连本想先稳住乐毅,避免战争立刻到来,自己便能游说燕王,为缓解两国关系争取余地。乐毅身为兵家名士,盛名在外,却始终没有一场大胜来为其正名;在辽东寒暑十载,练得二十万劲旅,又岂能放过这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可乐毅竟爽快的答应了!鲁仲连呆呆的望着他远去,百感交集的长叹一声。 蓟城,王宫,一道灰影飘然落在太子姬乐资的跟前。 “粟腹,你来了。”姬乐资的嗓子有些沙哑,他是燕昭王独子,出生在燕国最动荡混乱的子之叛乱时期。身为王子,他的幼年却是在齐军的铁蹄剑戈下度过,对于齐国,他有着比常人更大的反感、更深的仇恨。 中大夫粟腹,一个面目深沉的中年男子,太子姬乐资的心腹谋士,也是燕国第一剑手,像一尊塑像,静静的伫立着,缓缓道:“鲁仲连已进城,见到了乐毅。” “齐国名士鲁仲连,”姬乐资喃喃道,“乐毅为了这场战争筹划了近二十年,他会放弃?” 一道寒芒自粟腹黑瘦的面庞上闪过:“鲁仲连不来,乐毅尚得好好谋划一番,才能对齐国动兵;鲁仲连一来,离战争也就不远了。” “先生的意思是——”姬乐资呵呵狞笑起来,“我明白了。我们该做什么?” 粟腹淡淡道:“太子也该往辽东犒军了。”姬乐资双目放光,手扶剑把,仰天长笑:“先生妙算,我们便再添一把火——燕人的血,要齐人用十倍来偿还!” 王宫,书房。燕昭王站在一面大墙前,正望着一幅齐国疆域图出神。他是在燕国内忧外患时继位的,他深深知道,若非乐毅、剧辛等人于危难时来投、于烽火间奋起,这个五百年嫡传周王朝姬姓的老牌诸侯,就会在风起云涌的战国变幻中彻底沦亡! “大王,鲁仲连来了。”乐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燕昭王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中年君王已是满头白发,寻思道:“鲁仲连——临淄千里驹,齐国名士,他来燕国做甚?” “鲁仲连要斡旋燕齐修好。”乐毅将二人见面经过简略一说,问道,“大王以为如何?” 燕昭王沉默了:向齐国开战复仇,是他梦寐以求的兴邦大计,眼看着燕国强大了,大计就要付诸实施了,却有人前来斡旋和好,还提出了令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拒绝的诱人条件;若强大的齐国真心修好,燕国接受了赔偿,再向齐国开战,那么燕国将取代齐国成为千夫所指。寻思良久,燕昭王仰天长叹,默然无语。乐毅悠然一笑:“君上勿忧,鲁仲连此来,对我燕国大是有利。”燕昭王猛抬头,乐毅胸有成竹:“君上以为,以齐王田地的脾气,会接受鲁仲连的提议么?”燕昭王一愣,道:“你是说,田地不会接受修好?” “正是!”乐毅断然道,“田地性情乖张,自称东帝,称霸天下之心昭然若揭,他又岂会为了一个弱燕而屈尊降贵主动修好?田地非但不会跟燕国修好,还会把燕国当作口中的肥肉!” “然!田地小儿,欺我燕国太甚!”燕昭王一掌击在案桌上,转念道,“田地的脾气,鲁仲连应该更清楚,何来多此一举?”乐毅摇了摇头:“千里驹国士名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身为齐人,全力一搏而已。” “好!”燕昭王眼中放光,“你我便借了这匹千里驹,好好的演一场戏,让田地这条海蛇下不得台来!”乐毅苦笑:“鲁仲连啊,你丹心一片,却为我燕国做得药引,乐毅对不住你。” 燕昭王大笑:“天意如此,合齐国该亡,千里驹若肯来燕国,我自当以国士待之!”
第二章 煌煌东帝 拳拳臣心
“啪!”一支打着燕国特使旗号的马队飞驰在齐国的临淄大道上。鲁仲连一马当先:五天前,燕昭王以正使礼节接见了自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诏告朝野,愿与齐国世代修好;并派特使携国书与鲁仲连一同前往齐国会盟。 一路南下,鲁仲连总觉得不是滋味:自己前往燕国本意在于试探燕国态度,好与孟尝君、田单等人商议对策;可燕昭王竟不顾世族元老反对坦然接受,并通过各种途径将鲁仲连斡旋燕国一事大告天下。如此一来,又将齐王与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鲁仲连本性洒脱,若真能借外界压力迫使暴戾的齐王接受会盟,对齐国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一日后,临淄在望,鲁仲连将燕国特使安置在城西驿馆,快马一鞭,直奔薛邑。 “仲连!”马蹄声一响,孟尝君便敞着衣袖从屋里奔来,肥大的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啪啪”作响,一把拉起鲁仲连的手,“千里驹一到,我田文便转运,先干三爵,然后说话!”鲁仲连大笑,孟尝君好酒天下闻名,连平原君都不是对手,唯有苏秦可堪匹敌;虽到中年,一身酒气竟丝毫不改,只是更多了些许白发,让人看着心酸。 两人对席而坐,鲁仲连仰起脖子连饮三爵,呼了口酒气:“十年泰山酒,够劲!”孟尝君大笑:“知田文者,千里驹也,窝在封地,喝酒对手都无,憋出鸟来了!” 鲁仲连定了定神,一抹嘴巴,正色道:“田兄,还清醒否?” “好个千里驹,竟小瞧田文!”孟尝君霍然跃起,涨红着脸大声道,“三爵下肚正好说话!” 鲁仲连点了点头,遂将自己此次出访燕国前后诸事一并说来。从白起破楚到楚王客死;从燕国大兴到六国谋齐——孟尝君愣在当场,鲁仲连带来的每一个消息,对齐国来说都是关系国运兴亡的大事,他又岂能不知个中分量! “当啷!”铜爵落地,孟尝君双手叉腰,突然大笑起来:“仲连,田文尚有半条命在,只要你一句话,便再拼一回,也算为大齐尽忠!”鲁仲连长身而起,朝孟尝君深深一躬,哽咽道:“田兄,眼下之计,唯有你我同心协力、冒死力谏,说服大王,齐国方才有望啊!” “好!”孟尝君凛然道,“只要我田文不死,大齐便不会亡!你我今夜好生合计一番,明日便回临淄——来人,请总管冯驩!”未几,精瘦黝黑的冯驩大步来见,孟尝君将事情始末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又是一通吩咐:“你今夜就回临淄,打通一切关节,我与先生明日进宫!” 一夜长谈,午后酒醒,孟尝君与鲁仲连轻装快马,直奔宫城。冯驩事先打点,宫城守将又是孟尝君旧部,两人得以顺利进宫。鲁仲连无心观看沿途楼阁景致,掂了掂怀里的羽书急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自己见齐王的唯一机会,也是挽回齐国的最后机会! “禀报我王——”禁卫将军一声大喝,“临淄名士鲁仲连,背负羽书求见我王!”鲁仲连猛醒回神,将插满羽毛的信筒背上肩头;眼前霍然开阔,重重宫闱之间,好大一片校场:两翼,各有一队顶盔贯甲的齐军骑兵;校场前,是一个二百人轻装击技步兵团,每人手中一把阔身短剑,雄纠纠站在当场;正前方看台上,站满了近臣内侍宫女护卫,居中横榻上,堆着一座肉山。 “他便是齐王了!”孟尝君见怪不怪,鲁仲连定睛望去,齐王田地头枕在一名宫女怀中,一双赤脚却伸进另一名宫女裙腿之间,榻前插着一把长剑,尚带着些许血迹。两人一齐下马,把缰绳往校场护卫手中一塞,联袂上前。 “临淄鲁仲连呈燕国蓟城齐商义报于我王!”众目睽睽下,鲁仲连大步生风,双手平托高举羽书,“扑通”跪倒台前,送上一声暴喝,震贯全场。内侍匆忙上前,从鲁仲连手中接过羽书,小碎步跑回台上,递到齐王跟前。齐王田地眼皮一抬,抓过羽书,顺手丢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竟不起身,拉长嗓子问道:“哦,鲁仲连啊,听说过。有何急事啊,又是羽书!” 鲁仲连行走天下,君臣名士见了无数,倒是头一回碰上躺着说事的;纵使一介平民,齐王也不该这般怠慢臣下。一口气闷在胸口,竟忘了起身回话! “仲连!”孟尝君在身后大急,低低唤了声。 “回禀我王!”鲁仲连扯着嗓门吼道,“燕国二十万新军业已练成,正秘密联合五国伐齐!” “哈哈哈!”齐泯王大笑而起,高大壮硕的身躯占了大半个横榻,“燕国仇齐,天下皆知!本王问你,燕国发兵几万?自何处出兵?何人为将?取我齐国何处啊?” “齐商义报,只报动向,不得军情也!”鲁仲连没有被齐泯王一连串的发问打乱阵脚,从容以对。孟尝君说得对,这个齐王心思怪异,你若唯唯诺诺被他气势吓倒,鸟事都别想再提! “只报动向,不得军情,这倒新鲜了!”齐泯王冷笑着,“本王若是燕人,大可日日放出消息说要伐齐,还不折腾死你们这些义商?燕国辽东练兵,谁个不晓,动辄羽书急报,把本王当三岁小儿哪!” “切不能被齐王这番歪理蒙倒了!”鲁仲连不住的提醒自己,一咬牙,朗声回道:“联军伐秦,齐国背义;私吞宋国,诸侯侧目!齐国虽强,却已开罪天下;燕国隐忍不发,正是在等待机会,一旦六国兴兵,齐国便有倾覆之灾!田齐二百年基业得来不易,我王却为图一时享乐而不谋国策,实为不智也!” “哗!”齐泯王霍然起身,一手按在插地的长剑上,一手叉腰,死死盯着鲁仲连;鲁仲连毫不退让,昂然仰视,四目相交,竟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鲁仲连豁出去了,今日若不能说动齐王,之前种种努力尽付东流,成败胜负只在一线之间,决不能退缩,纵使齐王又如何! 全场寂然,静可闻针。孟尝君双拳紧握,两腿麻木,背心已被汗水湿透。那些近臣内侍宫女护卫一个个憋着气不敢有丝毫响动——十几年来,鲁仲连是第一个敢这般跟齐泯王说话,还敢怒目对视之人! “好鲁仲连,不愧为临淄千里驹,本王喜欢你!”良久,齐泯王突然蹦出一句,非但破天荒的没有发作,反倒走下看台,张开大手一把拎起鲁仲连,左右上下细细端详一番,像是找到了对手,“本王问你,当今天下,哪国最强?” “秦国、齐国,不相上下!” “说得好!”齐泯王一弹自己额头,“六国合纵伐秦多少次了,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本王审时度势,非但不损一兵一卒,还顺道灭了宋国,又夺燕国济水之地,使我大齐领土骤然扩张一倍,成为东方六国之首,田齐以来,试问哪代君王能有此等功业?” “六国伐齐,齐国便是亡国之祸!”鲁仲连不依不饶。 “六国伐秦,秦国亡了吗?” “未有!” “我齐国便抗不得一次合纵吗?”齐泯王步步紧逼,“同为帝尊,齐王便不如秦王吗?!” 鲁仲连算是看明白了,齐泯王根本就没有把燕国放在心上,仍兀自做着“东帝”美梦。在他眼里,拥有六十万大军的齐国怎也不会惧怕小小的燕国;合纵惨败让五国元气大伤,倾尽全力能抽调的兵力也不会超过三十万,何况秦国远在西陲,与五国又有深仇大恨,没了秦军支持,燕国纵有二十万劲旅,又能奈齐国何!想到这里,鲁仲连突然狂笑起来:“按大王的意思,秦国正是借了六国合纵来攻,方才成就西帝伟业。齐国正当效法秦国,敞开怀抱待六国来攻,一举破之,而后挥军西进,荡平天下,成就万世煌煌不朽之功?” 齐泯王眼中放光,抚掌赞道:“知我者,千里驹也!” 鲁仲连呵呵一笑,退开一步,反问:“敢问我王可曾听说过东施效颦故事?” “鲁仲连好胆!”齐泯王亦退开一步,须发倒立,“本王杀了你!” “大王若杀千里驹,必将为天下人耻笑!”孟尝君长身一躬,凛然无惧。齐泯王一个机灵,“嘿嘿嘿”干笑几声,“你二人变着法子给本王上套子,本王岂是这般无趣之人——鲁仲连!” 鲁仲连踏前一步,此刻,他已放开一切,要看看这怪异暴戾的齐王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齐泯王走回看台,取来羽书,又走回他跟前,拔下一根羽毛,一口气吹上天,喃喃道:“千里驹,你不会只带来这一卷路人皆知的义报吧?”鲁仲连一凛,齐泯王果然聪明,竟能猜到献上羽书才是第一步。不待鲁仲连回答,齐泯王又道:“本王知道,除了千里驹,你还是齐国第一剑士!今日本王就要你一展本领,本王高兴了,再容你说话!——来人!” “嗨!”场下齐军将士爆发出震天呼喊,长戈、短剑,山呼海啸,此起彼伏。片刻间,齐军中三名持剑军士出列。战国时,以齐军单兵击技最强,齐泯王更是独好此道,眼下出列的三名军士,便是齐军击技佼佼者。孟尝君素知齐王脾气,这一关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的,只得暗叹一声,退开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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