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七岁左右,李诏与元望琛还算是比较熟络。 因宅院只有一墙之隔,在孩童年纪里,总处在一块儿互相打闹。 李诏自幼丧母,章旋月才方进门一年,又怀着李询,李诏打小从来就没感受到什么来自母亲的关爱。而容国夫人当时还不是容国夫人,只是容俪,见俩孩子相处得来,也就一起带着,得空还会领着俩孩子一起去不远处的曲桥上走走。而大人一不留心,李诏便拉着元望琛跑开了,就这河岸两侧的台阶,下了曲桥。 瞧过年长的布衣人家在此摸鱼挖螺,李诏有样学样,也信誓旦旦地向元望琛保证:“你把鞋脱了,这里水不浅,看看你能摸出什么宝物!” 元望琛听信点头,见李诏替他挽起袖子,觉得这般的探险可以一试。 不知者无畏,谁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河岸泥滩松散,青荇苔藓打滑,小小的元望琛光脚一探,喊着:“这水太凉了。” 而李诏觉着元望琛实在没用,胆小极了,不依不饶地道:“那我来!” 这反倒是激起了自尊心极强的总角男孩不服输的脾气,一心急将另一只脚也踮了下来,没料到踩了个空。 顿时溅起一阵水花,李诏的眼睛里进了水,一下子被迷了眼。 小姑娘意识到不对劲,连忙站起来喊了元望琛几句。 可只见水将他渐渐淹没,掀起几个泡沫,可越挣扎,下沉速度越快,最后落入视野的,是他飘在水面的发带。 李诏一下子慌了,她自己根本不会浮水。三步并作两步,赶忙爬上河岸的台阶。 哭着呼喊容俪,可她方才寻不到孩子,已经往着其他方向走了好些距离。 李诏心如乱麻,惶恐惊惧,愧疚不安,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叫人。 可事到最后,连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到容俪,有没有人听闻她的呼唤救起了元望琛,到底怎么回府的了。 总之,他掉进河里,李诏有过错,可她却跑开去了,没有再回到通江曲桥之下。 她的年幼不知事,是她的逃离,她的借口。 在此之后,李诏再也没去过元望琛府上,上了学堂后,亦没有听闻他的消息。 同年,李罄文从枢密编修官迁至工部郎官,整家从临安城乌子坊东苑搬离,搬到越发靠近天子脚下的六部桥了。 直到七年之后,两人的再一次见面,令李诏重新记起了当年假无知,真卑劣的自己。 她想要忘记,却再一次抛光磨新。 前尘如潮,李诏想要它褪去,就不能逃避。她小声清了清嗓子,面向身侧的少年: “元望琛,”她还是叫了他的名字,假借一个机会说出了这句话,“我替他们向你赔不是。” 实则没有替他们一事,李诏分明清楚地知道。 今日夏茗等人的放肆欺凌,大抵是因道听途说从前她背弃他于河岸,以为李诏不待见他,又见今晚她不作为,挑事生非以讨好,乃至变本加厉。 李诏自知没这么大人格魅力,自幼的来往的朋友也不多。她不必去结识他人,自有他人来阿臾。若非李罄文既定参知政事一职,若非她有个皇后姨母,若非选太子妃一事早有人耳闻且做了揣测,李诏在宴席上就可安安静静一个人待着了。 李诏揣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等着少年能回她一句什么都好以消除她再度升起的愧意。 而面如冰霜的少年也没有消融雪色,低头拿起杯子的时候,似是觉察到了左侧的眸光。 放下手中杯,挑眉看向李诏:“你在与我说话吗?” 他显然是什么皆未听清的模样。 李诏心口好似被掐扼住,鼻尖酸楚。 他听不清了,单耳失聪。 那么无论是容国夫人遇害的那一个下雨的夜里车夫的嘴碎抱怨,还是中秋宴席之上官家方才强拉二人意有所指的那一句话,他都不会听清了。 意识到这一件事,只能再加重她的内疚。 悔意与亏欠或是那地狱的炼火,无止境地烧下去,乃至于万劫不复。 李诏设法努力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表情,不至于惊吓到旁人。而元望琛为了听清她说话,整个身子凑近了些,以至于她整个人被少年的阴影笼罩。 宫内中秋的景致瑰丽浓郁到似梦,元望琛背后是如练月华,万树花灯。 二人之间似是隔了一层薄薄的雾。 “李诏?” 少年对她也没有上升到谈“恨”的地步,方才经历群嘲,若不是李诏替他挡下、引开了夏茗,或许还会引起更大的纷争。 而瞧着李诏莫名不对劲的神色,他疏淡的眸光渐深,显然混加着一些不知所措。 李诏及时恢复了面色,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元望琛:“你以后若听见什么流言恶语,全别当回事。” “你不必提醒我。”元望琛打断她,却一眼看到她头上的那一支玉钗。 顷刻,便收回了眼色。他知利弊,无需她来指教。 此刻在他面前,她露不出什么擅长的假笑,也还是没法说出多年前就该讲的抱歉。 李诏直起了身子,与他拉开一些距离:“容姨她……什么时候出殡?” “明日。” “元叔叔,还好么?” 元望琛眼底极亮,抿着唇看向她的眼里尽是探究:“不好。” 照他这么回答,李诏感到这场对话无法继续。只能自己想着法子令他多开开口道:“后天,父亲会替我补办及笄礼,届时会宴请一些人,宾客不会多,你来么?” 元望琛似是觉得有些奇妙,不解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去?” “哦,是啊。”在她丢下他而去的时候,他二人早已算不得什么朋友了。她心底的这些小波澜,在少年眼里又算得上什么,李诏又低了头,无法自我安慰,“容姨的死,不会不了了之。” “你何不去问一问你父亲呢?”元望琛嗤了一声。 “你又清楚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有想知道的,他就在这里,我现在就同你去问个明白。”李诏厌恶这种被错怪的感觉,为自己辩解道。 “不清楚的是你,不说了。”元望琛亦无耐心争辩。 李诏却不甘心结束这一次极好的对话机会,在桌下又扯住他的袖子: “我想要知道。”
第七章 姑母???“我是大人了。妹妹还小…… 少女的一句“想”,倒让少年有些发怔,这未有防备的顾念与关切叫人觉得太不真切,亦无处安放。 “为什么?”元望琛吞下喉中干涩,脱口而出,好似一句单刀直入的逼问。 李诏被一下子问住,话噎在喉咙里,一时想不好如何回答,一下子松开了手,吸了吸发酸的鼻子,顾左右而言他:“我梦见你掐我脖子了。” 显而易见,这个回答是元望琛意料之外的。这么没头没尾的讲出一句,一点也不符合李诏如今在众人面前所营造的角色。 “然后?”元望琛似是感到难得有趣,语气松了起来,好似二人之间没那么多横亘着的隔阂。 “你怕我杀了你?”他甚至自嘲一般地笑了起来,“我没那么糊涂。”然而在看到李诏严肃的潸然眼色时,元望琛却有一点慌了:“你真这样想?” 李诏蹙眉,宽慰自己道:“我或是有些睡糊涂了。”是而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现在是梦吗?”元望琛瞧着她似霜月沉静的侧脸,心下感慨,又别开头去,小口饮着杯中茶,没有再看向她。 是梦吧,她想。 心平气和坐在一块,怎么不是梦呢? 但李诏不会说出口。 二人之间的气氛几乎停滞,温度降到了极低的冰点,她不知如何化解,只见李询玩转不开九连环,扶着李诏站了起来,兀自将它递给了元望琛。 无论是李诏,还是元望琛都有片刻地吃惊。 李诏颇有些紧张,手儿便闲不住,摸着李询的头,问:“给他干什么?” 李询没有回答李诏的问题,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元望琛,对他说:“你花多久能解开?” 元望琛难得眉目之间松软了几分:“在我小时候,半刻钟能解开。” “在元哥哥多小的时候?”李询站着不舒服,索性跪在了席上,趴靠着李诏腿,探出头来问。 元望琛似是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瞥了一眼:“和你这么大的时候。” 七岁左右。 大抵是都想起了当年发生的事,使得二人好不容易找到平衡之处的脆弱处境一下子变得更为难堪。 李诏闻言,觉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元望琛手速加快,专心转动解着环,还未等人看清动作,三两下就依次绕开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将之尽数解散。 李询伸出了手,元望琛把解开的散环放到了他的手中,把条状框架还给了李诏。 他没有再多言什么,便从席上离开了。 李诏拿着手中的黄铜框架,心里并不是滋味,看了一眼好似稚气的李询,道:“谁让你掺合的?” “没有人。”李询摇摇头,无辜地看着李诏,“我只是听太子哥哥他们说选了几位伴读。” “几位伴读?”李诏重复了一遍,越发迷惑。这与赵檀所言相去甚远啊,谁能料到元望琛也在这名单之上。 “没我。”李询一摊手,一副不服输的模样,又探头试图去寻元望琛的身影,无果。 而听李章氏在唤他名字,则起了身,乖乖坐回原先的位置。 * 要说李罄文与元瞻之间最大的差别,便是对待家人与庙堂之间态度。 前者避免家人与政事之间不必要的接触,在此之中划出一道楚河汉界来,小心提防防止落入泥淖;后者却是为了登高,抓住一切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仰仗妻儿可用之处。 可以说李罄文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可以说是趋利避害;反之,元瞻可以是共苦同甘,也可以是坐收渔利、不折手段。 总之,要捧他们升天也行,换一种说法,要捧杀他们也可。 从宫中出来后,一路上李询精神还很足,在马车里上上下下地跳,被晃得头晕的李诏将他一把抓住:“不准乱跑。” “阿姊困了?”李询转过头来窥了一眼她。 “你安静一会。”李询合上眼道。 “阿姊今儿在和元哥哥说什么?”李询挣脱出来。 “小孩子不懂的。”李诏没怎么理睬他,随便搪塞过去。 可他不罢休,挨着李诏道:“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他说的小时候就能在一刻钟之内解开九连环是真的假的?” 李诏换了个方向,回想了一番七岁时模糊的记忆,背对着李询:“真的。” 李询叹气,一派苦大仇深之色:“为什么不找我做伴读呢?”好似将那人视作自己敌对的竞争者,却也甘愿败下阵去。 “你自己想想。” 即便小小地打了个盹,李诏脑子里还在琢磨。要化解与元望琛的干戈,得循序渐进。 虽二人最后依旧有些不欢而散,所交谈的东西也只浮于表面,李诏还是觉着自己取得了极大的进步。至少,他没那么抗拒,话中不是句句带刺了。 亏得静娴早早铺好了被褥,李诏回了府里之后,交代了一句:“明天下午我出门一趟。”也不交代清楚是去哪,趴到床上头就要睡。 将罗帐拉下来的婧娴与拆着头饰的李诏道:“二娘子回来了,明儿你还能去哪。” 李诏蹬了蹬腿,把头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了声:“知道了。” * 二娘子是谁?平南王妃李画棋也,讲起话来喋喋不休,是最令李诏头疼的姑母大人。 她的这位姑母李画棋,与李罄文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性格却不尽相同。 有些时候,李诏倒也十分佩服她姑母分明不小的岁数了,却依旧单纯直爽丝毫不做作,像是个一直以来被保护的极好的孩子,秉性也无半点长进。 与老夫人周氏一起用着早膳,李诏竖起了耳朵听祖母难得絮絮叨叨:“她本来早该来临安了,南面这个节气里大风大雨,多有耽搁。没赶上中秋,寄了急信来,说不好错过你及笄礼,差不多今日会到。” “棉妹妹呢?” “赵棉也一道来的。” “她们这次来会待多久呢?”李诏兜了一个小馄饨。 “翠羽已经把房间收拾出来了,到九月再回去。” “可惜姑父每次都不能与他们同来。” “宗室子弟得了分封之后,便不可再踏入皇城一步。”祖母看了李诏一眼,“待你及笄礼之后,或是多有世家弟子登门来与你父亲、与我来议你的婚事。倘若其中你有中意的,最好别离家太远了,不然便与你姑姑一样,一年只能见三次面。” “即便在这临安府之中,也有不得见面的地方。”李诏捏着调羹道。 老夫人周氏闻言,看了一眼李诏的脸色,缓声打趣道:“昨日进宫,你是听到了什么?” “檀姐姐说,昨日的中秋宴是是为太子选妃而设,询儿却与我说,是在物色太子伴读,不晓得爹爹有无参议。”李诏放下了手中的碗,与老夫人道,“姨母和父亲意见不合,还未到最后,也不知结果如何,我自己没得选择。” “你是没有想过,哪里是没有选择。”周氏拿了巾帕擦了擦嘴角,“诏诏,不要把责任怪到长辈头上。” “我可不敢作什么忤逆的事儿来,与我来说,怎样都是两难。”李诏想了想,又朝着老夫人周氏坐近了一些,“祖母您又怎么看呢?” “虽然不急,然说小你也不小了。婚事好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归根到底,那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说出自己心里的主意,我又能怎么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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