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看来,西北不敢说如杨仕在时一般固若金汤,但也能看出防守坚固。 杨佑只犹豫了片刻,“让杨遇春去,他能守住。” 商洛也同意了他的安排,“可要给杨将军一个合适的官职?不若让他做陇西节度使……” “不,”杨佑深知节度使的可怕之处,军政一体,后患无穷。能对付一个刘武已经算他走运了,眼下节度使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封他为并州大都督兼检校左卫大将军,总兵以讨突厥。” 商洛点头,徐开霁便下笔写好任命,三省盖章之后交给杨佑,杨佑落笔朱批,盖上太子监国的印章,这边算是敲定了。 刘慧道:“杨将军擅长攻城,又没在西北打过仗,能行吗?” 杨佑心里也打鼓,到底还是信杨遇春多些,“若有可靠老将,也留意着上报给我。” 如此又商议了许多时候,杨佑才拖着劳累的身体回了王府。 敖宸拿了一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在杨佑床上弹着。 杨佑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你从哪里找来的珍珠?” 敖宸将珍珠收好装在盒子里,杨佑一看盒子便笑了,那是杨庭的私藏。 敖宸一定是去翻了皇宫内库。 敖宸将珍珠放到一边,站起来从后面搂着杨佑,“皇帝老儿可真有钱。” 杨佑笑了笑。 敖宸摸着他的脸道:“不过马上就是你的了。” 杨佑嘴边的笑容落下几分,看着窗外沉沉的天色问道:“父皇他,能撑过冬天吗?” 敖宸吻着他的后脑,不解地问道:“怎么,你舍不得?” 杨佑抿着嘴,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不为所动,肯定是假的。” 敖宸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说到:“冬去春来,新旧交替,天道恒常。” 杨佑反手摸着他的脸,凉得如同冰雪一般,近在咫尺的人间生死让他的心里生出了无可言喻的惆怅落寞,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飞的雪花。 “敖宸,我是说,等我当上皇帝了我就放你自由,但你能不能先陪着我,然后再回天上?” 敖宸看着他的侧脸,喉结动了动,蒙住杨佑的眼睛:“好,我说过的,我看着你死。” 敖宸觉得,估计等杨佑死了,他的日子也差不多了。说不定还能学着凡人一样,把杨佑的尸体放在他身边,一人一龙一起腐烂。 他忍不住想着,如果自己死了,湖泊和神庙能存在多久? 下一个闯进来的人又是谁? 遗憾的是,以后再找到湖泊的人,就见不到真龙了。
第132章 冬日的雪好不容易停了些时分。 杨佑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上朝。 宣政殿的龙椅空空如也,他和百官处理完朝政之后便到蓬莱殿里守着杨庭。 杨庭还在昏睡,嘴角不时留下透明的口水。 武惠妃坐在床边,用帕子沾了温水替杨庭擦身。 “也不知道陛下何时才能醒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却并不是很浓。 杨佑看着杨庭日复一日灰败的神色,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武惠妃要替杨庭擦拭全身,杨佑低头退下,走到了外间。 杨休在外间坐着,沏好了一壶茶,示意杨佑坐下,给他慢慢斟茶:“太子殿下请。” 杨佑双手接过,慢慢啜饮,低头说道:“上次提醒你,察事中可能有三哥的人手,你查清楚了吗?” “都处理好了。他们倒是聪明,知道我这里卡着你的消息,就让人越过我直接上报皇帝。你放心好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杨休一边喝茶一边说道:“边关探马传信,已经看到几处突厥部落有异动,逐渐向南方靠拢,他们可能要南下了。” 杨佑苦笑着说,“若是四哥真的还在,还真不用担心西北的问题。” 杨休挑眉,“你真以为他能一直对付突厥吗?” 杨佑动作一滞,“此言何意?” 杨休勾着手指,示意他凑近了说话。 杨休道:“西北要兵,陛下给不起,要钱,陛下给不起,都让杨仕自己筹备。他虽然没有节度使之名,俨然有节度使之实,甚至比节度使的权力还大。为了鼓励兵士作战,刚开始的几年,他直接许诺,凡是打下来的土地都归士兵所有,西北很多田地都没有上报朝廷。士兵不务生产,田连阡陌。许多百姓本就被突厥人夺去了土地,现在打回来的也不是自己的,自然对他有所不满。” 杨佑点头,“这点我早有听闻,这也是朝廷新官到任后能够迅速处理西北政务的原因之一,因为百姓支持朝廷重新丈量土地,均田分田。” 杨休继续说道:“突厥善骑,在草原上作战很难打得过。十年前,杨仕为了诱敌深入,制定了特殊的作战计划。那就是在每年突厥南下之际,焚毁突厥沿途水草、村庄,拿走所有的粮食,逼迫突厥要么无功而返,要么继续深入陷阱以掠夺物资。年年如此,也不知百姓被突厥抢得惨,还是被杨仕烧得惨。” 杨佑叹息道:“这件事我倒是不知。” “你当然不知。”杨休笑得十分讽刺,“黔首上书无门,杨仕又只会报告战功,你们听到的都是他英勇作战的传说。若非我掌管察事,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 杨佑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兵”字。 “老子曾云,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之恶也。”杨佑的目光透过字符看着遥远的北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多希望,日后天下不会再动干戈。” 杨休雪白瘦削的手掌将兵字抹掉,“能阻止一场战争的,只有另一场战争。以战止战,何时止战。” 杨佑的手指在棕色的桌面上画出了齐国的疆域,他用两指重重地指在西北,“那就用一场大战换取中止,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也值得。我需要时间。今冬抵抗突厥只是第一步。” “你想学汉武?”杨休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佑想了想,先点头,继而摇头,“攘外必先安内,齐国的现状经不起大用兵。为今之计只有先等民众修养,然后方可图大战之计。” 杨休放松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看着杨佑痴痴地笑道:“别说,跟着你做事,哪怕是做脏事,我也觉得值。我会让手下盯紧突厥的。” 杨佑欲言又止,先说了句,“还有东北的靺鞨,虽说现在狄飞仍在,但……” 万一真和三皇子起了冲突,狄飞是一定会遭殃的。 别说他不会和杨佑表忠心,就算他表了忠心,杨佑也不敢用。 狄家横亘东北几世,不能在放任自流了。 杨休了然地点头。 杨佑看了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说道:“六弟,我想把察事放到正处,你以后也不必再做那些脏事了。” “你想撤掉察事?你知道我为察事付出了多少心血?”杨休有些不可置信,“只要察事在你手里,你甚至可以知道京城的一举一动,不需要理由也可以干掉你的政敌。” “我不需要。”杨佑斩钉截铁地说,“察事可以探查边情,可以捕捉敌国暗探,却不可以不经过有司命令便私下抓人,滥用私刑,不可以成为恐吓百官百姓的工具。一个需要私刑和四处查处举报的恐吓来建立秩序和威严的皇帝,最终看到的也只是惶惶不可终日的臣民,这样的国家是不会有未来的。” “你疯了。”杨休笑道。 “你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对吗?朝臣在你面前唯唯诺诺,背后却对你恨之入骨,就算走到街上,也会被人在心里指指点点。你,还有察事的许多人,本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下。”杨佑温柔地问着。 杨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别过头去眨了眨眼,手指捏紧了说道:“你还真是,仁慈得让人觉得可恨。” “从伭儿死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要用阴谋诡计的方式来生活?这世间除了互相争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杨佑站起来,打开窗户,北风吹进屋内,杨休眯着眼睛,用袖子遮住脸,打了个喷嚏。 大雪初霁,阳光落下来,在雪地的映射下更加耀眼夺目,杨佑逆光的背影也刺得杨休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我找到了我的答案。”杨佑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坚定和自信,“我会带着齐国一起寻找这个答案。” “疯子。”杨休一次又一次地确认着,“你是个疯子。久居黑暗的人,根本无法走到光明之下。” 杨佑走过来拉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了窗边,窗外是积了一冬的雪。 杨佑的手十分温暖,侧脸俊美而温柔,“每个人都是生在光明里的,你也一样。” 杨休喉结颤抖,冷笑一声抖开了他的手,“你没有能力建立一个光明的世界,洗刷所有的黑暗。” “确实如此。”杨佑关上窗户,揉了揉双手,“但我的信念会传承下去,只要有人还在努力地驱散黑暗,终有一天,世界总会被光明站满。我虽然看不到,但我想得到。” 杨休仰头大笑,眼角含泪,“你还是那么天真。” 他以为杨佑在西南十年经营,会变得世故,会懂得权谋,会成为一个无情而合格的帝王。 他错了。 杨佑从来没有变过,他学到了所有的手段,然后用他们来完成自己最初的理想。 杨佑穿好大麾,手指放在门上,“如果伭儿和母妃能够投胎转世,我希望他们能活在光明的世界。如果没有人来创造这样的世界,那我就自己创造,我要给他们一个光明的未来。” 杨佑推开门走了出去,杨休大笑着倒在地上。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偷看过多次的少年侧脸。 正是因为身处黑暗,他才分外向往光明。 杨佑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招人喜欢啊…… 七皇子杨伦刚从宫里回来,王妃刘氏正在屋里逗弄着出生不久的孩子。 “囡囡……”她手中拿着拨浪鼓一晃一晃。 杨伦陪她坐了一会便独自去了书房。 他将门管好,一个人坐在逐渐昏暗的房间里,心惊胆战地回忆着宫里发生的情景。 那并不是杨仁第一次来找他,之前杨仁就给过他很多暗示,但他都不敢答应。 直到今天,杨佑和杨休都因为要准备西北大事儿在朝堂里议事,杨仁在他离开之前找到了他。 没说什么,只要他夜里到一处民宅去见杨仁。 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如今朝堂上就只剩下杨仁和杨佑在争斗了。皇帝病重,杨仁找他见面,不在王府而在民宅,还能有什么事? 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三哥拉拢的。 难道是因为六哥和五哥成了一党,杨仁也要拉一个皇子站队? 可他和杨休的实力完全不成正比啊! 到底去还是不去? 他紧紧抓着袖子里的那一纸书信,是武宜之从前写给他的情书。 不知道杨仁从哪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杨伦知道,杨仁是在威胁。 如果让王妃和丈人知道了这件事,杨伦简直不敢想自己会过成什么样子。 他之前站对了,获得了杨佑的好感,杨休说得没错,杨佑不会杀了他。杨佑当了皇帝,他也能过好日子。 可这件事捅出去,他的名声就毁了…… 去不去? 杨伦手中的纸被汗水浸湿,墨氤氲着腐蚀了所有的字迹。 开平坊的一处民房内,杨仁端坐其中,面前的茶盏缭绕着湿润温暖的白烟。 他穿着一身平民服饰,却依旧风度翩翩,衣角上绣着梅花,清高而孤傲。 “你来了?”杨仁问。 一个浑身罩着黑布的人管好了门,抬手摘下斗篷。。 杨伦的声音有些颤抖,杨仁听得出来,他在害怕。 “我来了。”
第133章 “七弟,请坐。” 杨仁端坐在桌旁,在灰白的月影中,两只眼睛发出闪闪的光芒。 杨伦听到他的声音,浑身颤抖了一下,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向他靠近的动作,只表情严肃地说着,“三哥找我什么事?” 杨仁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自然是有好事想和你商量。” 杨伦不信,警惕地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连桌上的茶也不敢喝。 他不敢看杨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只会让杨伦害怕不已,他转而盯着杨伦放在桌上的手,将那封已经完全看不出字迹的书信放在桌面上,推到杨仁的手边,质问道:“皇兄,这是何意?” 杨仁笑着说:“不过是几个手下人,在宫里发现了这些东西,我看好像和七弟你关系匪浅,当然不敢直接上报太子,这才来找七弟你商议商议。” “你……”杨伦慌乱地说道。 他和武宜之一应来往的东西,在出宫的时候都销毁了。至少自己这边是这样做的。杨仁应该是从武宜之那里找到的。杨伦了解武宜之,他做事比自己细心得多,这些要命的证据肯定都藏在宫里的隐秘角落,除非自己人,否则谁也找不到。 知道这些东西存在的人要么因为武夷之而死,要么跟着杨伦出了宫,在王府里生活。杨仁可能找到了一两个幸存者,威逼利诱之下拿到了武宜之来不及销毁的东西。 杨伦十分被动,他根本不知道武宜之到底会留下多少两人交往的证据。 但以武宜之对他的感情和态度来看,绝对不在少数。 杨仁的手下根本就不是无意之间找到的书信,而是有的放矢,杨仁就是想要威胁自己。 杨伦却无法拒绝他的威胁,这就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他现在不能失去王妃和丈人的助力,否则也难保有一天不会被杨佑杀掉。虽然他跟杨佑没什么过节,但还是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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