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二公子。」女子盈盈下拜。 我作揖回礼。「荷吟姑娘舞艺惊人,实在令人敬佩。」 女子掩口而笑,靠过去在兄长耳边说了句什麽,兄长也用悄悄话回她,她骤然满脸通红噘嘴佯嗔,兄长哈哈大笑,将她搂在怀中,她微微挣扎,随即便整个人倒在兄长怀中,二人浓情蜜意,一时旁若无人。 我呆呆瞧著。这才是正常的男欢女爱。 他是贵胄子弟,她是微贱伶伎,纵使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之间的情感却依然可以向所有人坦承,甚至索取同情,而我只能缩在散发著腐臭的最阴暗角落,用羡慕的眼神,注视他们为了能在一起而共同面对千难万险,轰轰烈烈之後,不管是终成眷属,还是一拍两散,都足称一段传奇。 与女子低低说了一会儿话,兄长像是猛然想起我,转头道:「二郎,你瞧我与荷吟已经是难分难舍,父亲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纳荷吟进门,实在可恼!」 「君子有成人之美,大哥与荷吟姑娘情真意切,假以时日,父亲当能体谅。有用得著兆安的地方,大哥只管开口。」 这些话不需经过思索,便顺利地从口中流出,彷佛我体内有另一个人,专司「好弟弟」之职。 兄长赶紧道了谢,女子更是感激下跪……未来郑国公的如夫人,的确是再好不过的从良之路。 「多谢二公子。」她泣道。 寄居在我体内的「好弟弟」慌忙过去欲扶。 「不敢当,快请起,快请起!」 还没有碰到她的衣袖,兄长便已将人搀起,重新纳入怀中。兄长如此明显的占有欲,我从没见过。 那厢一对璧人,相依相偎。 太刺眼。无法祝福,无法容忍。 我告辞,兄长拥著那女子满脸笑容,只随意向我摆了摆手,就不再理会。
一路上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狂烈灼烧的愤怒与嫉妒逐渐燎原。 他是天之骄子,前程富贵、娇妻美眷、红粉知己,样样齐全,不久还将有儿女绕膝,而我什麽都没有,为什麽只有我要承受这种折磨?心中所思所想,我永远都无法传达一丝一毫给他知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他坐拥一切美好事物,与我渐行渐远。 我不是高高兴兴去爱上他的,我知道不可以不可能,我什麽都不说什麽都不做,我试图逃开、我用尽了力气,最终功败垂成。 是谁让我陷入这种境地?是我自己吗?我何必自苦? 是娘吧?她抛下我一人在这世上,让我承受本不属於我的过错,被所有人嫌弃轻视。 是母亲吧?她假情假意便罢,连做到滴水不漏都不会,让我早早对一切亲人情谊死了心。 是父亲吧?他对我不闻不问,连五弟都能得到他的温情言语,只有我像个孤魂野鬼,没人多看一眼。 是姨娘弟妹们吧?他们若能每个人真心对我好,我何至於每日里只能跟随兄长,到最後眼中只有兄长? 唯独不是兄长。兄长没有错,兄长什麽都不知道。不能懂我的心思,是世俗成见的错;变成一个彻底的庸俗男人,是所有人纵容的错;被一个青楼舞伎迷住,是妄想嫁入豪门那女子的错。 兄长应该是最乾净的,我所看到他身上的不完美,是别人强行涂抹上去的颜色,与兄长本身无关。兄长应该像以前那样善良开朗,很早的时候,他在我的眼里看起来就像在闪闪发光。 为了兄长,总有一日我要将那些碍眼的肮脏痕迹,清理得乾乾净净。
第三章
那女人惹出的事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纳她入门一事,兄长还在与父亲陷入胶著,我为了兑现承诺,除了经常不著边际地鼓励一番之外,也做过一次说客。措辞不咸不淡,本就疏远的父亲口气没半点松动,可算不出意料。 兄长也明白我在父亲面前人微言轻顶不了事,转而求助母亲,母亲严词拒绝,姨娘们更是见了面就劝他回心转意。他没有胜算,只是不肯放弃,去那女子住处的次数比以往更多。 我的确不反对她进门。 侧室与郡主不久前各诞下一个男婴,兄长都只在分娩当日探视过,其馀时间都去了哪里,人尽皆知。想来就算荷吟真的进门,出身风尘又独占夫君宠爱的女人,在心怀怨恨的名门大妇对付之下,连挑拨都不必,就难活太久。 与此同时,我的婚事也在母亲操持之下进行,对方是户部侍郎李家的么女,已经下了聘,只待年後我满十七岁便完婚。 我没有见过对方,只是听周围人说是德容兼备的大家闺秀。这种门第出身的,婚姻之事只能听从父母安排,我大可不必因无法给予情爱,而对素未谋面之人有所负疚。 这日我照例起了个大早,裁缝已等在门外替我量吉服尺寸。刚将他唤入,大哥便匆匆忙忙跑进来,我不记得他的脸色何时曾白成那样。 他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著我,满眼惊恐之色,似乎不能相信某件事情的发生。 我情知不妙,立刻斥退馀人,问他出了什麽事。 「死定了,我死定了。」他瞪著我,眼中无神,反覆说著同一句话。 「先喝口茶,慢慢说。」 我递了茶盅到他面前,他用双手颤抖著接过,茶汁溅到手背与长袍上,那茶新沏,端在手里尚嫌烫,他竟浑然不觉。 我也不追问,拖过一只圆凳坐到他身前静待。 「二郎,我、我怎麽办?」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一说出话来就带上了哭腔,眼睛也迅速通红。他像被陷阱捉住的小兔一样看著我,满身的乞怜味道,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诱人表情。 我无法忍耐地揽著他靠进怀里。他不但没有抗拒,反而也伸出双臂抱住了我的腰。我心头大震,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实。 他的整个身体倒在我的怀中,温顺服贴,就连在梦里,也从没有这样温馨幸福的场景。我所能做的梦,除了那些激烈狂野的场景,就只有表明心迹後,遭到他嘲笑奚落厌恶疏离,甚至打杀而已。 我深吸口气闭上眼,感受拥抱著梦寐以求的身体的百般滋味,惊讶、狂喜、苦涩、甘甜、自厌、恐惧、激昂、动情、想笑又想哭……我现在的脸一定很奇怪,幸好没有别人看见,他是肩背向我紧紧靠著。 「我会死的,我们会被满门抄斩,怎麽办?二郎你该说怎麽办?」 他怯懦的低语将我从绮思中拉扯回来,一瞬间我以为听错了。 「满门抄斩?」 他更紧地抱住我,但随著他的述说,我逐渐没有心思再去感受那几乎灼伤整个身体的温度。 前几年河东出现一股叛军,朝廷几次围歼都没有使之覆灭,荷吟原是河东细作,与其他一些妙龄女子常年行走各地,以美色为诱饵,更许以重贿厚禄,意图策反实权人士,兄长似乎被她挑选用来作为接近郑国公的途径。 她曾将大哥灌得酩酊大醉,诱他将名字写在相约起事的盟书之上,兄长醉得糊里糊涂,浑然不记得曾有过这麽一回事。 昨日他坐班完毕,又去「醉华年」与荷吟相见,等她到半夜,这才知道那份盟书竟落入监察御史唐文笏所属的暗探手中,荷吟与那人缠斗许久,终是被他逃脱了去。 听完情由,兄长吓得面无人色,也顾不上斥责对方,赶紧回家,想把事情对父亲说明,谁知父亲已经上朝,因此急匆匆跑到我这里。 皇帝对父亲的猜忌从来没有停止,正愁捉不到把柄,这份东西一到他手,父亲、兄长枭首不用说,我们全家都要以附逆之罪论处。 我一时也没了主意。谋反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死罪,我没有官衔亦没有直达天听的通路,又去哪里替他辩解?就算是父亲出面恳求朋友多方斡旋,恐怕也凶多吉少。 「真的没办法了吗?」 兄长期盼的目光渐渐转为失望,放开缠在我腰上的手,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用手抱住了头。 「怎麽会这样?我没想到、没想到的……真该死!」 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木然看向他,心乱如麻。 平心而论,兄长持身不正,有此一劫算他活该。我不想死,就算是有兄长作陪,我也不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被杀。可若是他死了,我也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麽意思。这个家我半点不留恋,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我就带他逃走,隐姓埋名做平常百姓好了。 望著兄长抱头哽咽的样子,浓重的无力感自我心底窜升:他这麽一个人,没有办法过平民百姓的清苦日子吧? 罢了,先看看事情还有无转机。我深吸口气,询问他具体情形。 「盟书被盗是什麽时候的事?」 他抬起头来,赤红的眼睛给我一瞥。「昨日下午。那个人的行踪不久就被发现,荷吟与同伴一同追赶,过了几招,认出对方是御史府的人,却给他逃走了。」 原来那女人还有党羽。京城中这麽多权贵,他们却只找上了我这兄长,不知道该不该赞一声眼光好? 「那人逃进御史府了?」 「没有,他们追到南郊,那人杀了荷吟的同伴,也被他们打成重伤,向城外逃。」 他们从城西的「醉华年」一直纠缠到南郊,又要躲避京城戍卫,必然耗费许多时间。 「荷吟来找你是什麽时候?」 「不太记得了……这有关系吗?」兄长皱著脸。 难不成这种时候谁会有閒心来问你的闺房之事?我沉下脸,冷声道:「当然有,你要好好想一想。」 兄长瑟缩了一下,一个劲地敲著脑袋,过了一会儿道:「约莫寅时正了吧,五更鼓响了有些时刻,她才到的。我本该准备上朝,但不放心她……」 为等个女人连早朝都不管了,真不愧是多情种子。我冷哼一声。 他羞愧地低下头,却还不甘心地辩道:「我已经派人去告过假了,应当……」 我没有心情听他说完,又问:「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 这回他飞快点头。 我松了口气。看来那人就算要回来,城门多半也已经关了,且他既伤重,多半也无力逾墙而入。就算辰时城门一开便进京,御史早就上朝,看来事情还有可为。 「那贱……荷吟有没有派人去盯御史府?」 「派了,她说一有消息便会告知。」 我思索了一下,对他道:「你去宫门口等父亲下朝,对他把事情说了,务必绊住唐御史,不让他去御史台或者回府。」 他唯唯点头。 「早朝没有这样快结束,你可以先歇一会儿,我出去一下。」我说著往外走。 他拉住我的袖子。「你去哪里?」 给你擦屁股。 我想这样回他,但想到那依赖不舍的神情,还是第一次投射在我身上,满腔的怒气便流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可怜兮兮的脸。 「放心,我不会丢下大哥。」 虽然多半没有回报,这个懦弱而无谋的兄长,我来保护好了。 他勉强笑了笑。「我就知道二郎最牢靠了,大哥等你好消息。」 这句话多半不是出自内心,他甚至可能在怀疑我会就这样离开这个家逃命吧。 而就连这样的小人之心都觉得可怜可爱,我真是无可救药。 「你务必按我说的做,我马上回来!」我放开攥住他肩膀的双手,捏紧成拳。 他各种不同的样子,我还想看到更多,就算只为了这个愿望,我也要奋力一战。
先快马来到长庆侯府邸,那位从小就被兄弟姐妹疏远的世子翟明远,是我少数称得上好友的人,起因於第一次来访时只有我一个小孩找他说话,还拉著玩了跳格子。 长庆侯爵位比父亲低一级,官阶与在皇帝跟前的地位却都更高。明远比我大两岁,与我家兄长相比,能干了不止一点半点。 我未经通报就闯到他卧室,室内弥漫著刺鼻的药味,这人从小就吃药,也说不上什麽顽症,只是体弱。他在侍女伺候下喝完了药,看见我并不惊讶,只是很平淡地叫閒杂人等离开。 听我择要说完,他挑了挑秀气的眉毛,凉凉给出观感:「兆功终於玩出事情来了啊。我还以为他只会弄大别人的肚子呢,真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对父亲猜忌太重,他也只能和父亲一样过日子。」 「哪里一样?姑爹韬光养晦,他是醉生梦死。」 「他年纪尚轻,这也是没有办法。」 「我真不明白你总是维护他做什麽。」明远老调重弹,见我又要反驳,忙摆手道:「好了,不说这个。总之只要一知道那可笑的盟书被递了上去,我就请父亲出面保他,可以的话再联络一些重臣。」 我摇头。「不成。」 他瞪大眼,充满孱弱气息的清俊脸上满是兴奋:「你终於要出手夺嫡了吗?太好了,我绝对助你一臂之力!」 「我说过我没这个心。」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事涉谋逆,你觉得皇帝会只惩处兄长一个人吗?皇帝多疑,这样一道奏章上去,变成我们两家结党,死路一条。」 「兆功本来就是被构陷的,这事并没什麽说不清,你想得太多了。」明远满不在乎地道。 「如果事情如此简单,这些年我父亲何必战战兢兢做人?」皇帝对父亲的猜忌,是打小就种下的根源,此事若发生在长庆侯家,不过一顿申诫,但在我家,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明远歪著头瞧我,蓦然烂漫一笑,道:「既然你这样推断,多半不会错,你有什麽主意?」他的口气像是商量今天去哪里游玩,全没个正经。此人天塌下来都是一般的惫懒模样,我也习惯了。 「弹劾。等到那边事发,伯父联络其他一些权贵,出面弹劾父亲的各种劣迹,次数越多越好。」大凡皇帝都喜欢孤臣,看到父亲全然不得人缘,就不会急著让他死。 明远稍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道:「姑爹做事滴水不漏,哪有什麽劣迹可以弹劾?」 「尸位素餐、持身不谨、教子不严、好色成性、强占民田、强抢民女……这些还怕编不出来吗?」我一口气举了二十多条罪状,明远目瞪口呆。 「你是哪个朝代的酷吏转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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