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懒得作答。御史台监察百官那一套,从来有真凭实据的少,空口白话的多,皇帝身边却永远少不了这些人。 「好吧,我去和父亲说说,看能不能邀昌平郡王、楚国公他们联名上奏。」 「不能联名,一旦联名,皇帝会认为你们几家结党。也不要单弹劾父亲一人,弹劾几名不相干的官员,最好你们之间也互相弹劾,将我父亲的名字也放进去就成。到时候朝中弹劾成风,大家胡乱攻讦,也不必担心谁遭特别忌恨。」 「这……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嘛。」 我问:「你觉得你每天吃饱了之後,还有什麽正经事干吗?」 「那倒也没有。」明远嘿嘿一笑,又道:「你说那个唐御史的手下会是谁?」 「我怎知晓?」这一问好没来由。 「我想,也许是你认识的人也说不定。」 我待再探,他却怎麽都不肯吐露半句,只说:「你要做的事谁都阻拦不了,知不知道,也无甚区别。」
从长庆侯府出来,还未到辰时。得到盟书之人若不是傻瓜,就绝不可能再从南门进城,御史台与唐家宅邸俱在东边,为求快捷,他应当会走东门。 我到的时候,城门正缓缓打开,等在外面的百姓鱼贯而入。最近世道不好,守城的军士对著通缉告示,时不时拉住人询问。 我不能确定对方有没有改装易容,只能小心查看有受伤迹象的行人。不多时,一名高大的老者在一小女孩的搀扶下进来,老者按著左胸,右脚拖行,正是兄长所说对方受重伤的两处,但形貌却全然不似了。 我决定赌一把,跟在二人後面。 一老一小拐了好几个弯,与御史台越来越远,我决心重新回去等人的前一刻,他们在一处僻静小巷中停了下来。 老者倚在墙角,喘著粗气对女孩说了几句话,又掏出几个碎银交给女孩,吩咐她立即回家。 小女孩拿了银两离去,不时回头张望。 待小女孩走出巷口,我忽然出手,扯下她绑头的宽绳蒙上眼,将人拖进来时见到的破败空房中关上门。 捂嘴的手甫一移走,小女孩立刻尖叫。我开始褪她的衣衫,任小女孩哭泣挣扎。 衣衫脱到一半,门外响起脚步声,我飞快闪身躲在小女孩身後的草垛中。 「你怎麽了?」「老者」踢开门,声气不稳,跌跌撞撞地靠近。 小女孩只是不断哭泣。「老者」蹲下来,发出嘶哑的呻吟,却仍关切问道:「怎麽回事?」 小女孩又再度放声尖叫。 「你、别哭,我帮你、帮你……」「老者」伸手拿起衣物欲替她披上,断断续续的说明掩盖在凄厉的哭喊声中。 我现身,故意喊道:「大胆淫贼,光天化日之下,你想做甚?」说完便在「老者」头部击了一掌。 「老者」还来不及抬头看我,便晕了过去,倒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罩眼头绳在纠缠间掉落,看著身上那人的脸,惊恐之下叫声更大,我将她扶起,要她自己穿好衣服。 「你快回去吧,我回头把这禽兽送官。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就算家里人问起,你也别说。」 小女孩吓得傻了,我连说了三遍她才点头,然後跌跌撞撞地跑掉。 我在「老者」旁边蹲下,他怀里只有火石、银两与显然伪造的身分文牒,搜遍全身,终於在绑腿里找到那份皱巴巴的名单。展开一看,里面有东都官员以及不少封疆大吏的子侄,牵涉甚广。我改变销毁的初衷,将之与文牒一道收进怀中。 「老者」仍然昏迷,我动手从未伤过人命,他亦无必死之理。看这人眼下还不会醒,我一时多事,将他满脸花白胡子撕扯下来,露出一张颇为年轻的苍白脸庞。看到这张脸就明白了,为何明远说或是相识的人。 我与公卿甚少交游,只远远见过唐御史,倒是在明远作东的聚会中,与唐家长子说过几次话。这位唐君虽身为长子,却是侧室所生,家中期望关怀都聚集在他的弟弟身上,失落自然难免。 他也许觉得我与他同病相怜,便常常主动过来搭话,说的无非是一些就算不是嫡子,也要做出一番成就给人瞧瞧之类。 对他说不上好评恶感,既然相识就更麻烦些,我转身急欲离开,冷不防被一只手捉住脚踝。 「尊驾,何方神圣?」 我自然而然回头,正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 他认出我,那麽性命便不能留了。
回家的路上,我将双手拢在袖中,肘部时不时触到匕首柄,遍体生凉,料峭春风不断拂在身上,忍不住就发起抖来。暗暗打量全身上下,虽已自认十分小心,衣服下襬与鞋上还是沾了几点血迹。 第一次伤人性命的感觉难以言喻,惶悚自是难免,但是没有空在乎这些事情了。 荷吟他们颇有半点脑子,盟书保管之处必然隐密,这样都被偷去,可见被窥伺已久,一旦长子不归,唐御史便会怀疑到我家里。 本想放火烧尸,可眼下是白天,恐怕我还没走出巷子便被捉个正著。 放在那里还是会被发现,不过延个一时半刻而已,而这点时间或许足够先下手为强。我打定主意,改了行进路线,朝皇宫而去。 我没有官职,只能以亲戚身分请求觐见,本以为就算在朝阳门外等很久,都难免落得个被斥退的下场,却未料不多时即得到了传唤。 面圣不得携带寸铁,我将染血的匕首包好交给监门卫收管,无视对方的古怪眼神,由宦官领著入内,不久便到了御书房。 我在丹墀前下跪行礼。 「起来吧。好久不见,兆安竟也长得这般大了。」皇帝依然蓄著山羊胡子,身材胖了不少,他穿著常服,侧倚在龙椅之上,听声音颇为轻快,想来心绪甚佳。 王公贵族充任散官的,初一十五要上朝觐皇帝,我未成年,也没有袭封的资格,因此除了偶尔的家宴之外,确实很少见到皇帝。就算在家宴上,占据他目光的,必然也是诸位王公的嫡出子孙。 我站起来。「元宵盛宴之後,侄儿心中常常思念陛下,今日见陛下龙体比之当时越发康健,心中不胜欢喜。」 他笑了一声,直接问道:「你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我看了眼这掌握天下人生死的老头,又跪下来,重重磕头。 他奇道:「发生什麽事?」 「臣侄杀人,求陛下降罪。」 「这是宗正与大理的职司,你来这里做什麽?」 皇帝声音竟丝毫没有起伏,我难以测知他的心意,只能道出原来准备的说辞。 「臣侄自知罪无可逭,但是心中不服,就算是死,也要向陛下道明原委。」 「……好吧,你且说说看。」 「兄长前几日在城东张匠人处订做了一盏花灯,今早臣侄受他所托去取货,走到半路小巷,却听见有人呼救。臣侄赶过去,便见有名老者正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欲行苟且之事,臣侄基於义愤上前阻止,交手中,将那人刺伤。 「那人斗不过臣侄,忽然间大声叫道:『大爷是唐御史的人,你竟敢管閒事?』臣侄一时忍不住,便也将自己的家门报上,不料那厮听了哈哈大笑,道:『孙思道这样的破落户,我家大人想料理几家便料理几家,你威风什麽?』 「我对他说我家世沐皇恩,对朝廷忠心耿耿,他唐御史难道能欺君罔上,横加构陷不成?那人听我这样说,更是得意,当下便将这份东西拿给臣看,还说这种东西,唐大人要多少有多少。」 我将他的身分文牒与盟书双手举过头顶,宦官接过去将之呈给皇帝。 我低著头,听见窸窣的纸张翻动声。 「他还说了什麽?」 我支吾不敢言。 「你但说无妨。」 「他说,萧谏议既能够使滑国公家破人亡,只要唐大人将这东西交给陛下,区区郑国公又怎在话下?」 滑国公去年被京兆尹举报谋逆,没多久满门抄斩。此事实是皇帝授意谏议大夫萧仁暗中操纵,外间并不知晓,我从关中结识的一名朋友处听来,此人是珠宝豪商,与宫中宦官交情颇深,谅来不至信口开河。 果然皇帝冷哼一声,道:「把唐文笏叫来。」 「遵旨。」 「慢著。」 宦官尚未走出门,又被他叫了回来。 我自始至终伏在地上不动,感到皇帝打量的目光,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你继续说下去,後来怎样了?」 「那人欺凌臣侄不要紧,但他侮辱臣侄的父亲,言语间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臣侄一时不忿,便将他……便失手将他一刀杀了。凶器……凶器在监门卫处,请陛下著人验看。」 皇帝一言不发,我不敢抬头。太阳穴处不停抽动,鼻间充斥著香料的怡人味道,却不能安定我的心神分毫。 过了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皇帝终於缓缓地道:「兆安,年轻人有血性是好事,但也不可过於冲动。」 我磕头长跪,道:「臣侄悔不早聆陛下教诲,君父之恩,只能来生再报。」 「你抬起头来。」 我依言,与皇帝锐利的眼睛直视,到了这个时候,我已无所畏惧,但不觉得这个多疑的老人会喜欢看到年轻人过於逼人的目光,心中默数到十,便别开了头去。 皇帝喝口茶,又在面前的绢纸上写了几个字,直到批完左手边的所有奏摺,他才看也不看我地说:「此事朕已知晓,你先回去吧。」
第四章
回到家,兄长在门口焦急张望。看见我来倒是诧异多一些,可见他等的另有其人。他不会知道缺乏存在感的弟弟方才经历了什麽,我思及此心中黯然,便打不起精神来与他应对。 「二郎,怎麽样了?父亲出去找人商量,我在等他。」兄长迎上来问道。 果然我要他们绊住唐御史,没人会听进去,幸好已经暂不妨事了。 方才两番应对,我已身心俱疲,而眼前这个人的身边,却永远没有我能歇息的地方。 我没有出声,越过他默默走回房,他在背後喊了几声便停住,没有追上来。 自然不会追上来的,父亲才是大家心目中重要的、值得倚靠的人,我在他眼里,顶多只有当个闷罐倾诉的用处,永远都是小孩子。 裁缝还等在耳房,我吩咐他改日再来後,便回了卧室,脱下染血的外袍,一头扎进被子里。 身体止不住瑟缩。 我今天杀了人、骗了皇帝,回想起来确实後怕,但也是从未遇到过的精彩绝伦,如果能够大难不死的话,我就可以好好看清楚自己了。 我并未花多少时间运筹的办法行得通,而这些行动普通人想不出来更做不出来。我有这个本事,就算是庶出、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也不一定非要一辈子跟在兄长身後,为能够瞧见他的背影而满足。 害怕激动疲惫,三重情绪交叠中,我昏昏然睡了过去。 意识回转时刚好听见外面一更鼓响,侍婢说方才父亲来过,吩咐不要吵我睡觉便离开。 洗脸的当下管家过来,看见我便热络地道:「二公子您起来啦?这一觉睡得饱足吧!」之後就说父亲等我一道用膳。 我大感意外,转念便知道这代表著什麽意思,兴奋之情油然而生。
上完菜,仆佣们离开花厅,偌大厅堂只剩下我父子二人,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比之荣幸,我更感觉讽刺。 父亲端起酒杯。「二郎,为父敬你。」说完便饮下一满杯。 我举杯相迎,有些勉强地默默喝下。 他要再劝酒,我说:「大夫吩咐过,我肝气不畅,不宜饮酒。」 他一愣,尴尬地笑,啜了口就放下杯子。 「事情为父都已知悉,方才也蒙陛下召见了。」 「陛下圣意如何?」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太著急了些,父亲既然唤我到此,自会说与我听。 「陛下念你年幼,不作追究。为父的教子无方,被罚了俸;你兄长纵弟行凶,闭门思过三月。」 不管这件事皇帝原本有无涉入,目前来说也算归於平静,我松了口气。「唐御史呢?」 「明日下旨,将他派到东都修筑行宫。这个仇算是结下了,我们有了防备,区区庶子,倒也未必怕他。」父亲傲然一笑,全然不像是平日憨厚老实的样子。 我很早就明白这个男人有多能忍耐,现在他是将本来面目露出,当作对我释放善意吗? 「这样就好。」我举箸将许多菜肴夹到碗里,大口扒饭。我本来吃饭就快,何况一日粒米未进,实在饿得慌了。 我可以感到父亲含笑的注视,并不如何在意。本来就没有想要得到他的器重,做这些不是为了这个家,更不是想要讨好他。 「陛下说,这份盟书上,兆功的署名是陈迹,你的名字却墨色如新,恐怕是得到这样东西後,自己添上去的。你知道大祸降至,本可以自己离开,甚至拿著盟书去邀功的是不是?陛下说,羡慕我有这样的儿子。」 很好,你又多了一个让他嫉妒的地方,这也值得高兴吗?我心中暗暗嘲讽。 我听很多人说起过,皇帝的父亲从小很喜欢我父亲,总爱拿父亲与年纪相若的太子作比较,结论每回都是自己儿子不如对方,惹得皇帝从小妒恨这个表兄。 之後两人慢慢长大,太子暗自与我父亲攀比的事也屡见不鲜,父亲年轻时没有现在沉得住气,有意无意得罪他的事情数也数不清。 前两年皇太後还在,能压得住皇帝,皇太後病重那几年,父亲感到处境不妙,变得乖觉起来,到了皇太後驾薨,虽然有心人士一再挑唆,父亲却已经成了怎麽都捉不到把柄的一尾活泥鳅,让皇帝气闷不已。 也许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父亲和母亲宁可将兄长养成一个酒囊饭袋,也不想让他出类拔萃得招人忌恨。不过今日之後,也许又有不一样的想法了吧。 父亲看我不说话,大概以为我在生气之前他的错待,特地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後,轻轻按著我的肩膀,柔声道:「为父不知道你会为这个家做到这种地步。以前对你不好,是为父的不是。你大哥才华平庸,幸好能有你这样甘愿为他拼命的弟弟,愿你一直多帮衬他些,日後我们孙家,就要靠你们二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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