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候天楼中无人不知左三娘这个名字。 她是候天楼主——“夜叉”左不正最疼爱的小妹。左不正可以暴虐无道,对世间无心无情,却也得给她几分怜惜。这位流连于药房的三小姐成日与毒草医书为伴,未得见过世间常态,性子里便也带着一股天真无邪的残酷来。 左三娘的闺房不似寻常女子般置着绫罗香帐,甚而连屏风也无。门旁放着步磑,杵臼、药书零散一地,几个家机布袋里满满溢着采来还未分净的药草。她一进门,便看到两个暗卫女子向她垂首道。“三小姐,木十一、水十六已回来了。” 三小姐拍手笑道。“来得正好,我正有些药还未试过呢。” 房中置着一巨大铁笼,几个面容扭曲、手脚痉挛的人被鼓囊囊塞在其中。一见三小姐娇艳欲滴的秀美面庞,他们忽而牙齿格格战战,撼着铁柱拼命抓挠,似是想从笼隙间挤出去。 “今日不试猛毒,你们怕什么?”三小姐奇道。殊不知这话在试药人耳里听来更为可怖。他们现在只愿快些超生,再也不用受这般惨无人道之苦。 她吩咐木十一、水十六磨了橡果粉,裹着草药一齐喂到他们口里,再细细看他们腹胀痛嚎的神情,提笔在簿上记下。今日她却顿了顿笔,不如往日写得顺,心里一直记挂着:那求生无门、求死不得的“情”究竟为何物? 她搁笔问道。“木十一,甚么毒能让人难生难死?” 木十一人如其名,正是候天楼“木”字部里的暗卫,位列十一,最善毒杀。此时少女一问,她便面无表情地答道。“金刚石粉是慢毒,死得不快。说到药理三小姐自是要比我明白一些。” 少女又问她。“那有无死后仍解不得的毒?” 水十六冷冰冰地答她。“小姐说的可是墓毒?”她出自“水”部,位列十六,擅长易容变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街头巷陌乃至官宦府邸杀人。 这并非三小姐想要的答案,她轻轻柔柔地叹了一声,道。“不与你们说啦。你们成日板着张脸,说来的话又无趣,闷!” “候天楼中人不得言笑。”木十一道。 “若无三小姐与楼主之令,不得多言。”水十六说。 三小姐撅着嘴问她们:“那我向你们发令,你们不论如何都会听啦?” 两位暗卫女子齐刷刷跪下,道。“正是。” 女孩眼珠一转,用左手点着木十一,右手置着水十六说,“木十一、水十六,你们打一架罢,谁先伤着我便用花溪草试她。” 花溪草遇伤则成剧毒,两位暗卫心知肚明,却不敢违抗。木十一拔出短刀,寒光淬毒;水十六将缠在腰间的长鞭一解,舞出簌簌风声。 趁她俩兵戎相见,三小姐溜出了房门。她往四下里一望,见无守卫的黑衣,便放心大胆地在寺中闲晃。 无人之时,寺里仿佛是死的。飞阁重檐将日光笼住,朱漆直柱上斑斑驳驳,蒙结蛛网尘灰。银杏树影凝滞不动,黯黄树叶翘在浅淡日光里,仿佛一幅灰蒙景画。 三小姐看得心闷,又从观音阁处折了脚步回来。前几月寺中走水,险些烧没了阁三层。阁中央的观音巨像凸露出来,此时正从阴影里以一只眼悠悠望着远方。然而这慧眼只教人惧怕,因为其头上顶着的十面泥塑小观音像皆被人用铁棍捅在口里,其上悬吊着衣衫褴褛的干尸。 一片沉凝空气中,干尸纹丝不动,在日光照耀只在地上投下几块儿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斑——那是忤逆候天楼规法的叛徒,被左楼主一掌掏了心后吊在那处。 虽然面庞干干皱皱,三小姐还是很快认出他们皆生得同一张脸面。这也难怪,依楼主喜好,候天楼中的女子都与左三娘面容相近,而据说男子也皆与左楼主念念不忘的旧情人生得相似。不管是用洗颜药还是人/皮面具,左不正偏要进入候天楼的每一人合了自己心意方成。 “三小姐。”有人在背后唤她,是木十一。 她身上遍布鞭伤,一张与左三娘极像的面庞上也多了几道口子,鲜血汩汩冒出。看来她与水十六的比试结束了。 “是你赢了?”三小姐问。 “不,正是输了,才赶过来任小姐处置。”木十一道。即便要她试毒,她也一脸淡然,毫无惧色。 三小姐蹲身下来,撑着下巴别扭道。“唉,我是想试药不假。可又不想试你。”她眉头一拧,现出几分少女的娇气来。 暗卫女子问。“可是木十一不合小姐心意?” “你可知我为何最爱毒草?”三小姐忽而问她,见她摇头后方才咯咯笑道。“因为你们皆僵僵不似活人,唯有在毒入骨髓时才会痛嚎悲哭。我便是想见一见你们这番面目才要来抓你们试毒的。” 她说得轻巧,似是丝毫不将人命放在心上。可木十一听了只欠身道。“若是此命能供小姐消遣,木十一甚么毒都试得。” 三小姐见她眉头不动,一点害怕也无,心中更为火恼,当下便撅着嘴气呼呼地甩袖离开。木十一跟上来时她便撒开腿绕着楼阁跑,待到了树影葱茏,不见人烟处才缓下步来。 她心里气恼,又颇不服左楼主所说的那“情”毒,心里打定要制出世上最厉害不过的毒来。此时一想房中还有未调制好的毒,又想返身回房去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阵响动。 枝叶哗啦作响,似雨般散下卵圆的青黄叶片来,有一个身影轻捷地从树间落下,往枯叶地上滚了一滚,轧出一片轻灵脆响。 那是一位身着漆黑短帔的少年,看来不过十三四岁。他口里衔着支鲜红欲滴的棠棣,一对墨碧暗沉的眸子微微往她身上一瞥,又好似飞鸿点水般掠开了。 但见这少年额上还贴着几片欲掉的山楂叶,怀中满满抱着一簇红果,原来是他先前在树上偷吃,溜下树来时正好被三小姐逮了个正着。 左三娘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言语。“你…”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拾了些棠棣塞入口里,面颊鼓动,像是饿鼠一般。平日在寺中的刺客皆依楼主之令戴着鬼面,可令三娘颇为惊诧的是这少年却将面具拿在手里作盛红果的瓢盆使用,好不随意。 “三小姐,若要试药可找不得此人。”木十一忽而出现在她身后,伏在耳侧叮嘱她。 “为何?”女孩儿双目圆睁。楼主从来任她顺她,她要取楼中何人性命向来易如反掌,不想却使唤不得这少年。 木十一道。“此人属‘金’部,列第五,主兵戈杀伐。” 她们言语之间,少年将枝上的红果囫囵拔了,自顾自地塞了一捧入怀里,一眼都不看这两人。 左三娘看一眼那少年,只觉得他普普通通,又看来年轻,不似个手上染血的刺客。便又笑嗔道。“‘金’部的人我就动不得啦?我看姐姐也莫怪得我。” “非也。” 木十一以凝重神色道。“…他是‘罗刹’金五,候天楼现任少楼主。” ---- 冷酷无情金少爷上线(躺) 终于写到这个名字了嘤嘤
第44章 (四)流芳易成伤 这一日左三娘出门来时,一眼见到有个黑影在草间窸窸窣窣。 观音殿后的栅栏倒了,豁出个大口,不知何人在此处削了几根木尖把地拦起、平整后种上了葵菜。此时一片茂密干绿的冬葵叶时不时斜斜翻倒,探出一个脑袋来。 金五猫着腰潜在地里。时值正午,秋阳杲杲,他便把罗刹面具顶着头上,把随手摘来的翠绿野荠往里边一丢,又埋下头去找草里翻蝈蝈。他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秸秆编了个四方笼儿,将捉来的蝈蝈关在里头,不一会儿又笼着枯枝碎叶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三小姐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背后,笑盈盈地出声道。“你是金五?” 黑衣少年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又很快拧过头去。待火势渐旺,他便把秸秆笼一踢,哔哔剥剥地烤起蝈蝈来。三娘看他烧软了野荠,裹起黄熟的蝈蝈啃了几口,这才听得他语调平平道。“不是。” 他先前一个字也不肯从口里蹦出,三小姐还以为此人若不是嗓音喑哑羞于吐字便是个哑巴,此时听他声音清亮,好似山泉淙淙,不禁心头一动。 说到候天楼刺客,常人皆道他们是杀人不眨眼、手上染血无数的刺客。楼中依五行分为五部:金部主兵戈杀伐,木部主医毒,水部善变容潜伏,火部长于火器,土部善机巧。无论何人都黑衣着身,覆着鬼面,故给人以乌鸟夜行之感。 若眼前此人真是“金”字部的人,那便更应是个杀伐果断、不择手段的人物才对。可惜她左瞧右瞧,只觉得这少年古古怪怪,别的刺客都紧绷如弦上之箭、杀气四溢,可他却有闲情在草里翻蝈蝈吃,慵散得很。 三小姐柳眉一动:“你少来骗我,我问过木十一啦,你是‘金’部的人。” 金五又斜睨她一眼,他往面具里一摸,摸来一个盛着饴蜜的小瓶——那大抵是从厨下顺来的,用草尖挖着倾在野荠上。 见他对自己漠不关心,三小姐不禁恼道。“我要试药,你随我过来。” 黑衣少年叼着草尖问道。“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要去试你的药?”金五终于将一对暗沉有如深潭的碧眸放在她身上。“试了不便会死么,为何要去试?” 这固然是极为简单的道理,但在三小姐听来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在候天楼之中无人敢违抗左不正,也不敢忤逆左三娘的心思。在女孩儿眼里,这些刺客不过是随手而弃,性命有如草芥的木人儿罢了。 因此她不禁红了眼,揪着衣裙道。“你可知我是谁?” “你是谁,和我要不要试你的药有何干系?”金五说。“你说你是阎王老子,我便得乖乖去死么?”他把菜叶往嘴里满满当当一塞,踢了些泥石把火给掩了,拍拍身子便要走开。 “在此处无人敢不听我的话!”三小姐急忙高声道。 黑衣少年看她一眼。“那我便做第一个不听你话的人。” 三小姐未曾见过这般随性的候天楼刺客,一时急得咬牙切齿。见他转了身,便从小荷包里取出几枚淬毒铁针来,纤指轻颤便疾利向他弹去! 金五却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折了身子往地上一翻,轻巧避了她的毒针,还顺手在地上拾了个落灰的红果往衣摆上一拭丢进口里。 此时这身手倒有些刺客的影子了。 “站住!”三小姐蹙着眉头嚷道。“让我试药!” 见黑衣少年不理她,她又娇蛮地道。“我要你向东,你休得走西。今日我说了要拿你来试药,便定要把你毒入阴府里。” 金五却淡淡道。“要杀我的人能从右卫排到东昌,你且等等罢。”话音落毕,他已脚尖一点,飞身翻上树梢,哗啦一下隐去了身形。 - 回到房中,左三娘红着眼将药书胡噜一推,气恼地往地上跺了几跺。她面上向来带着温软笑意,此时已倏忽不见了。 驯养的乌嘴海獒过来蹭她,尾巴不住甩动。三小姐伸手去抚摩它皮毛,气色渐渐平息,自言自语道。“唉,乌嘴,还是你最好,最听人话。哪像那腌臜…是叫金五罢?怎么都拴不住。那人又是怎么回事?往日只要我令下别的刺客不敢不从,他今日倒当起刺头来啦。” 乌嘴是三娘爱犬,先前她在左不正那处见到,心里很是喜欢,便向楼主讨了来。这犬虽凶猛却驯帖,很得三娘心意。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尤其当金五那冷落疏远的墨碧眼眸隐约浮现在她眼前时,三小姐赶忙拍着面颊站起,去柜里翻了些瓶罐大声道。“我不想他啦。试药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也不缺他一个。” 她又转而想道。“唉,不对,不对。他怎就不听我的话呢?”心里又仿若结起细丝乱麻来,纠纠缠缠,却不知自己已经放不下这个少年了:恐怕一日不让这金五有如乌嘴般听她的话、驯驯服服,她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当日夜里,左三娘摸去了寮房。 刺客们有时会在八角亭歇息,或是在广单里凑合过一夜。唯有左楼主与少楼主有着分隔开来的寮房。三小姐一手拈着盛着毒液的小瓶,一手捂着放着毒针的荷包,心里鼓鼓气气,想着偏要给那少年个下马威。 夜深人静,她不敢提灯,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挨过去。所幸一弯皎皎明月当头,白霜浮在草叶上晶亮,寺里洒满如水银辉,倒也空明澄亮。殿侧有一弯长道通往寮房,干冷阴森,她咬着舌尖小步挪了过去,终于摸到了金五的寮房前。 三小姐掀开一点门缝,静悄悄地挤了进去,一点声息也无。 房内混着尘埃的厚重味,似是许久不曾打扫。入眼便是散落一地的暗器:金钱镖、飞蝗石、吹筒、袖箭,好似星点般随意扔在地上,泛出锃锐寒光。若不是不曾见血,她几要以为此处曾历经一场鏖战。 一张由木板随意堆摞起来的书台上散着无数书页,这金五颇不爱惜书籍,看一页便撕一页,直到一册书被他撕得只剩书脊。 “好一个任性恣意的人。”左三娘暗忖。 她悄无声息地行到榻前。 榻上有个横卧的黑影,被褥鼓起一团。三娘看一眼手里的毒针,唇角忽而勾起冷笑。 候天楼刺客怎可能大摇大摆地睡在榻上?这八成是金五设下的陷阱,待人去掀被褥时便趁其不备冲出来,好杀来人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眼珠一转,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榻底射去两枚毒针。 水十六曾向她透露过,刺客常贴伏在榻下侧身入眠,一边耳朵听着地面传来的脚步声。金五应也是不出意料睡在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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