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倒是听说…”独孤小刀道。“候天楼中的影卫皆生着同一张脸面,不知这是否为楼主喜好?” “不错。上有所好,下有所应。”颜九变冷笑,“你不也见过黑衣罗刹真容么,楼主爱的正是那副皮相。” 老人不禁回想起三年前曾见过的那副面容。那时他与黑衣罗刹相对而坐于峭壁岩洞中,洞外风狂雪噪,白鸷连天。一手拄刀的黑衣少年伸手缓缓取下面具,那一刻独孤小刀看到的是—— “他——全无感情。” 老者一边回忆着黑衣罗刹的面容,一边对颜九变喃喃道。“即便残忍如你,尚且有因伤人而喜乐的心情。而那位少楼主目光、脸色皆是一片空茫,对,只可用‘空’一字来形容。” 三年前他见到的那位黑衣罗刹,其人有如一具空壳般。既不会因伤人取命而动容,也不会为世事无常而喟叹,就好似深不见底的枯涸古井,无悲无喜,无爱无欲。 独孤小刀一见他那对幽深冥宁的眼眸便顿时了然:此人心已死去,独留一具凡躯在人间。 “想来此人若是精心钻研武艺,定能臻至常人难步之境。”想到此处,独孤小刀喉头滚动,沉闷笑道。 “老朽常觉自己心中杂念甚重,碍了出刀。不想这小子心头空空落落,一念也无,正是多少名家好手众生所求的‘空茫’之境。” 颜九变却冷冷地哼了一声。“甚么‘空茫’之境?你可知楼主当初给他强灌了多少药、又杀了多少人才能摧其心智?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被折磨得痴傻了罢。”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又隐隐透露出一点残忍的喜悦之情来,甜甜腻腻,似是对话中提起的人颇为思慕乃至于发病扭曲了一般。 “不过…有一事的确不假。”黑衣人话锋一转,忽道。 “此人确有习武之才,即便称作是惊才绝艳、冠绝凡尘也不为过。你定也听过有关他的江湖传闻。” 言谈间,不知觉阴云已密布于空,将日光密密遮去。细如针的小雨随着惊雷一同洒下,将地上鲜血淅沥洗去。倏忽劈来的电光刹那间将两人的面庞映得惨白,一股森寒忽而席卷于天井中。 但听这黑衣人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 “黑衣罗刹其人……” “…‘翻手为云覆手雨,一步棋杀十数人’!” —— 〈卷二 鸷鸟不双 完〉 ---- 卷二到这里就结束啦,因为这卷的末尾写得有点沉重,所以下一篇会稍微沙雕一点(也许) 有能看到这里的小伙伴真是非常感谢!(笑)
第41章 (一)悲无量心 【卷三 三写成乌】 (一)悲无量心 ————— 魂断意在,空留千般怨影。 情深梦萦,竟是无药可医。 …… “我要死了。” 有一日,金少爷忽而如此说道。 这天夜里他们坐在广源客栈中。兴许是兴致突来,金乌吩咐伙计清退了院里脚夫杂货。众人摆起一张长木桌,其上放几坛巴人清酒,又在院内四角点起红纸灯笼。一行人便在院中坐着饮酒赏月,好不快活。 钱家庄群英会已过了几日有余,死伤乡民也皆已救扶。众人皆当金少爷此举是为了犒赏奔波劳累的左三娘与竹老翁,没想到这浑头在旁人把酒言欢之际忽地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来。 听闻此言,旁人皆慌忙去看他。但见金乌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托腮,正醉眼惺忪地抬首望月。他平日总爱着一身捻金锦缎衣,似是偏要显摆自己是何等富埒陶白、赀巨程罗,今日却穿了件似儒生般的皂黑襕衫,朴朴素素。约莫是饮酒的缘故,他那对利眼里透出点朦胧的醉红来。 见众人默然不语,金乌将酒杯一掷,拧着眉头忽又道。“没听懂么,要我换个词?余命不多?” 他今日饮酒甚多,此时不知已有几杯下了肚,面上已泛起红霞。这人酒量虽还行,不多时却显出一副比平日更放纵轻狂的模样来,看得三娘连连叹息摇头。 “懂,懂,自然听懂了。”竹老翁也将手中酒坛“砰”一声砸在桌上,他醉得更甚,张口闭口都要喷出一朵酒云来。只听他笑道。“可是金家小娃娃,老夫可不信这话,且还要和你赌上一赌!你说你时日不多,那阎王是先来勾你的魂,还是先来索老夫的命?” 老头儿笑嘻嘻地将酒坛一推。“喏,下一口酒归走得快的那人。” 金乌斜睨了他一眼,兀自接过酒坛仰脖灌了一大口。 罢了他一抹嘴道。“你这老不死,休得与我争。” 听如此说法,竹老翁心下已明了大半。他瞧一眼金乌,却看不出此人与往常相比有何异状,休说是病恙之态,就连神色中的锋锐之气也不减半分,哪里真像个要一命呜呼的病秧子?可看金乌倒不像是说笑的模样,看来倒也算不得假话。 于是老翁笑道。“你生得一副恹恹模样,老夫以为你早要归西啦。”言下之意便是揶揄金少爷眉眼阴沉,从无言笑轻快之态。 “你以为我中意这张脸面?”金乌冷笑,又将酒坛扯了过来。 这时三娘探过头来轻巧插口道。“少爷不中意,我可中意呢。” 她羽睫扑闪,现出一点情痴神色来。说来也怪,她家少爷从来不修边幅,乱发下一对眦角上扬的墨碧眼眸看来颇为凶利,再加上眼底一道狞恶刀疤,只消瞥一眼便能将女子吓得心惊肉跳。可在三娘眼里,这人灵动有凌云气变,沉静似东风轻寒,是天下最好看不过的人。 环顾四周不见少年仆役的身影,竹老翁问道。“姓王的小娃娃呢?” 金乌脚尖一点,将地上酒杯勾起捉在手里,边斟酒边漫不经心地说。“还在挖坟穴,一时半会回不来。” “这话莫非是不想让他听到…才于此刻说的?” 金乌摇摇头。“不想让他听到的话多着呢,不差这一句。” “甚好!”竹老翁大笑。“那此时便说个够罢!金家娃娃,若要料理后事可少不了老夫一份呐。你家那‘柳花香’好酒埋在院内何处?务必说与老夫听!” 还没等金乌眉头抽/动,左三娘也用帕子点着眼角,假假哭道。“少爷,你去年便答应要送我支金花簪子,还有一对玉珥珰呢。若你下了黄泉,可能将这两件物事自阴府捎我?” 竹老翁扳着指头数起数来,嘿嘿直笑:“‘鸳鸯月’、‘巴山清’,此等好酒寄放府中也无人喝,不如送与老夫大醉一场!当然,来年忌日老夫定会到小娃娃你坟头浇上一杯,无需担忧。” 左三娘收起帕子,笑靥如花。“少爷若是赶着投胎,梳篦便不必托与我了。只不过三娘听闻金陵城中有一位好师傅,剪来花钿甚是精美…” 听他们尽在说些财物事,身未死家财几要被分空的金少爷终于现出一点怒色。他牙关紧咬,发出几声嗤笑般的鼻息,终于还是强压下了眉间怒色,傲慢道。“你们要甚么尽管拿,莫将我棺材板拿去便好。” 三娘和竹老翁反凑在一块儿惊声细语:“坏了坏了,少爷的魂儿已经被勾去啦!怎么这时还不大发雷霆?” “唉,依老夫所见——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的正是这般道理罢。” “少爷他真要死了?”三娘泪眼汪汪,哀声问竹老翁道。 竹老翁努了努嘴,将胡须一把捋顺。“怕是活不到五更。” 在一旁将他们所言收入耳中的金乌此时可真被气得头昏脑胀,终于忍不住怒道。“我人还没死,倒先要被你们气个半死!” 见他怒瞪一眼过来,一老一少方才哈哈大笑。竹老翁拍着腿道,“这才对嘛。老夫见你先前死气沉沉,不似个活人,现在终于有些生气来了。” 此生气非彼生气。金乌几乎要气得向他们二人龇牙咧嘴,一番深息后方能缓过神来。 众人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一时间院中一片寂静,唯有夜风拂动纸笼的簌簌声响。 这时三娘忽而颤声发问道。“真是…如此么?” “骗你有何好处?” 金乌说,但他看上去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少女忽而抓住了他衣袖,哀声问道。“一日…一日都多留不得?” “你既是万医谷出身,此话应由我问你才是。”金乌叹道,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 三娘沉下眼。“若有一天少爷下了黄泉地府,三娘也定会随你而去。” 她悲悲戚戚,眼里潋滟水光闪动,直教人心生怜惜。三娘对金少爷向来情深意切,这话的确不假:金乌若是有何不测,她必不肯在世间独活。 金乌沉默地盯着她半晌,只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便转了身从院中离开。 他轻声道。“…不许跟来。” - 夜色沉凉,嶙峋山幕黑漆漆笼在四野。金乌方才喝了些酒,不禁觉得胸口似火烧般隐隐刺痛。他回房中取了本《玄玄集》,踱至楼上竹台就着灯笼火光草略翻看着。眼里虽看着字,心却游游荡荡,不得定所。 他望着曲折陡峭的青石阶道出了神,道旁歪斜地搭着一路木石铺头,走卒贩夫来去进出,熙攘声杂。风里又时不时传来挟着马嘶的粗言笑语,热闹非凡。可惜这热闹光景与他无甚缘分,金乌独自一人立在竹台上,不言不语。 “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这时身旁忽地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将脑袋凑了过来,将书上字眼念了一番。瞧他摇头晃脑,颇为得意,金乌“啪”地一声阖上书页,往那人头上敲去。 “不许偷看。” “这不是宋时的棋经十三篇么?又不是少爷你写的,我又怎么看不得?”王小元捂着脑袋道。他方才回到客栈来,又见金少爷难得在竹台上发呆,便心生玩性想要过去吓对方一遭。自然——不出所料真挨打了。 金乌看他衣衫凌乱、遍体泥尘,显是忙着挖了一天坟穴,心里想着这傻小子还真听他的话,先前紧蹙的眉头松开一点来。 “不是看不得,而是无需再看。”金乌说,“以前有个傻蛋要和我对弈。那时他从未碰过棋路,而我已能坐照,你可知他做了何事?” 王小元老实回答。“不知。” 金乌道。“他把《棋经》《万汇仙机》皆翻得烂熟,又把鹤行门棋谱偷来背了,这才来与我对弈。” 少年仆役略一思忖,答。“这人也忒傻了,又做些鼠窃狗盗之事,不似个正人君子。” 金乌看了他一眼。 王小元总觉得这眼神别有深意,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摸着脑袋呵呵笑道。“少爷说此人背得棋谱,又与我无需再看《玄玄集》有何干系?” 金乌:“你想一下十三篇有何篇章。” 王小元真在心里数了起来,论局、得算、权舆、合算……不知怎的他竟也真能记得一清二楚,甚而张口便要能背出其中棋语来。这可真让他纳闷:明明自己从未翻过棋书,可其中言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头。 只听他家少爷继续道。“那人看着像个正派,心里却藏着一溜儿歪门邪道,只可惜天下无人能看出来,皆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似是极为苦恼一般,金乌伸手揉起了眉心,道。“那时他走一步悔三步,我二人不吃不喝,从日旦对坐至亥时。一副棋路走不通,他便要将其余三百六十路都试过一遍。” 听到此处,少年仆役皱起了眉头。“…好坏的人。”他说得真心实意,不想金少爷忽而瞪他一眼,又将书页往他头上一掼,才抽着嘴角道。“不错,的确是个好坏的人。” “那末,你们那局棋最后如何了?”王小元好不容易才从金乌魔爪下逃出,捂着发痛的额头问道。 “并无结果。”金乌道。“散、好、病、愚形皆摆过,那蠢材又不住悔棋,最终黑白势分。就我看来机筹不浅,胜负难辨,正所谓‘道死还生’。” 看来少爷口中的那“蠢材”倒也没有白背棋谱。王小元松了一口气。 他问。“少爷可曾想过要与那人再来一局,分得胜负?” 话刚出口,他便自知失言。看金少爷似是对口中的那人颇为恼气的模样,怎可能再有心与此人再得闲下一盘棋?照金乌性子,那时没当场将那人狠揍一顿已算得一个奇迹。 怕自己触及逆鳞,王小元战战兢兢地看向自家主子,怕在他面上寻得怒色。不想金乌却舒了眉眼,慵懈地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道。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也。” 王小元奇道。“为何不能?” 金乌闭眼一笑,把棋谱往袖中一扔。言语听似洒脱,却掩不住沧凉。“…等不到那一天。”
第42章 (二)流芳易成伤 翌日清晨,左三娘早早动身至阿罗汉寺。 阿罗汉寺本作当地病坊,坐落于翠峰山下,专收疾患无归之人。寺僧演心主持收留乞儿病民,颇随唐制。官府感其慈悲之心,便月拨米十石给寺中,逐渐演化为给人医药的处所。一入便见草木葱茏,朱门虚掩,香火袅袅于其间。 一入殿门,从横铺的四八尺床上便探出几个伙夫的脑袋,亲昵叫道:“三娘!”这声过后,便如雨后春笋般又冒出数个脑袋来,皆是群英会上遭黑衣人弦线伤到的乡民。他们几日来受三娘悉心照料,对这精通药理、又貌美心善的女孩儿大为感激。 三娘格格笑道。“各位大哥大姐莫要起身,伤还未好全呢。” 伙夫与乡民们哈哈大笑。“三娘一笑,甚么伤痛都医得!” 此时有一着熟葚色缁衣的僧人自东配殿行来,向左三娘单掌行礼。此人正是寺僧演心,但见他头颅浑大,好似肿鼓石榴,五官却又挤作一团,含混不清。面貌虽生得古怪,但众人皆知他深谙救死扶伤之义,有一派仁慈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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