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心问道。“施主今日来此,可是要用得药房?” “正是。”三娘急急答他。 僧人一眼就看穿她心底的焦忧之色,欠身请她去了药房。 药柜有九尺之高,柜上铁环乍一看好似星罗棋布般。每个柜门上皆用墨笔写着各色药名,只是此处除寻常药材外,骨咄犀、虿、蜈蚣等毒材居多,便是连药秤上都置着砒黄纸包。 三娘在药柜中找寻了一会儿,回首问演心道。“芍药姑娘这几日未来么?” 她提到的芍药是常到寺中帮忙的采药医女。一时会在崖边采些草药,一时又会来此帮忙医治病患。左三娘自万医谷出身,自然是行医者中医术最为精湛者,群英会后便常来此处随芍药救扶伤者。 演心垂首道。“芍药姑娘近日来似是重疾缠身,卧床不起,不过前几日她曾来整理过药房古籍,拿去了几本。” 三娘闻言大吃一惊,赶忙问道。“重疾缠身,可需我去探望?” “她嘱咐过下愚,若是见了姑娘千万要道一声:莫要挂念。”演心又行了一礼道。 念及芍药也是位通药理的人,不至于受困于疾,三娘这才轻缓地出了一口气。 她正是及笄年华,却不曾有过同游女伴。芍药是难得一见的年龄相仿、又有识药之才的女子,三娘在心中早已将她作为姐妹一般看待。 只是一想到这位年纪相近的女伴都已行过昏礼、有了夫君孩儿,左三娘再一想这些年来自己尽是在江湖上胡闹闯荡,不曾有过情投意合的少年郎,立时又是轻轻慢慢地叹了一声。 纵然她对金乌再如何情深一往,对方也不会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王小元看起来虽对自己颇有好感,可那不过是一番假象。 她正胡思乱想,演心默然半晌,道。“施主可是要治什么难解之症?” 三娘方才回过神来,慌慌将手里纸包一抓,笑道。“师傅可知…‘一相一味’之毒如何作解?” 演心道。“妙法华莲经有云:一地合一雨,一相合一味。物有乘分,实则归为一相味。这便是说:不论何药都解不了这毒罢。” 竟用如来教法作剧毒之名,可见制毒人对佛法的戏谑之心。 “真无解药么?” 见三娘悲不自胜,演心闭了眼,平缓而道。“施主莫要伤悲,世间有解不去的情,也便有化不去的毒。” “这便是说…要我对少爷坐视不管?”她忍不住抬高声调,悲戚问道。 此时三娘忽而想起金乌总挂在口上的那句话了:人死便成白骨一堆。他从不惧死,也对自己的身后事无甚所谓,即便知道自己非死不可还乐得在这世间混日子。只可惜三娘可见不得他死,她曾立过誓:即便黑白无常要勾着金乌走,她也要留得他下来。 寺僧“阿弥陀佛”地道了一声,又悠悠说道。“并非如此。只不过下愚劝奉姑娘莫要染了心魔——” 他将两手合十。“…医者只救红尘人,不捞黄泉骨。” - 左三娘这几日沉言不语,愁容满面,一得闲便坐在门槛上翻书。她时而垂头望着货栈口拖着绣毡的行商脚步,时而仰首远眺白鸟于青山闲水间展翅,两眼阴翳不散。 她手中拿的医书正是从阿罗汉寺的药房内取来的无名方。三娘通晓医术,数年来却未曾寻到能解“一相一味”之毒的法子。于是她便想从先辈古籍中翻出些由头来。 喜的是这解毒方子似是被她翻到了。一相一味由万医谷木家所制,却早在几代前失了解毒之法。这无名方正巧有些年头,竟偶然记着相关医理。 那一页不知被何人撕去涂黑,又不知何故夹了回去。三娘就着日光细细辨认,终于看出其上字迹。 “有了,是蛇天茶!”少年仆役方回到客栈,便听得三娘发出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 “蛇天茶?”王小元不曾听过这药草名字,呆呆问道。 三娘忽地一把搂住他,咬着耳朵道。“好小元,你去帮我把这药寻来罢。”她笑得百媚生娇,好似晨曦初露,动作又颇大胆,一时惹得王小元心慌意乱。 他慌忙解开三娘两手,问道。“是有何人生病了么?” “少爷呀。”三娘说。 少年仆役略略回想了一下上回见着金乌时的情景,却觉察不出任何异样来。金少爷打他时还是如往常一般使劲儿,呵斥的声响也不减半分,倒不如说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哪里有半点病态? 于是王小元点头道。“不错,我看他上火,开点黄连最好。” 三娘被这玩笑话惹得吃吃发笑。“他脸本就苦,这样一来岂不是更显得苦大仇深?”虽语调轻快,但很快便换了脸色哀求道。“好小元,你便依了我罢。” 王小元眼珠一转。“你如此求我,莫非此药难采?” 他可比表面看上去的要机灵得多,见三娘如此有求于他,心下顿时明了其中缘由,面上又露出一点坏笑来。 三娘见瞒不过他,只能叹道。“寻常药局寻不到蛇天茶。此药只生在崖边,崖壁峭险,又有食人白鸷,若不是老辈采药人是绝不敢去寻的。只可惜我身为一介女子,武功不甚高强…” 见她面上泛起痴痴红晕,不知怎的王小元心头竟生出一点难过来。他眨巴着眼,将两手一背,道。 “这么危险,那我不去啦。由他病着罢。” 少女仰脸木然地望着他,眼里泛起水光来,正好似杞菊垂珠、细雨微润,教人看了便心生怜意。见三娘失魂落魄,王小元又颇感歉疚,道。 “真需那药不可么?” 她轻声道。“三娘不会骗你。” “若是寻不到蛇天茶呢?” “那少爷便要一命归西啦。”已从少年仆役的言语中听出他定会助自己一臂之力,三娘破涕为笑。 王小元苦笑。“那岂不是更好?免得以后被他使来唤去。” “你会后悔的。” “真会后悔?” “三娘何曾骗过你。”女孩儿轻轻巧巧一笑,写画了蛇天茶的模样给他。 少年仆役却不信她这话,回想当初,三娘也曾说过自己是被金少爷从雪地里捡回来的,若他记忆不假,那金乌难不成真是从天山崖这等天险之地一路走来,足把他拖了几十里地有余?他再一想此二人常一起欢笑言谈的模样,料定又是他俩合伙来骗自己。 于是他心生一计,也对三娘笑道。“慢着,我这可是要豁出命去采那蛇天茶,可不能连报酬都不得就傻傻去啦。” 三娘吐着舌头捏他的脸。“你这滑头,又想要些甚么?” 王小元从手边拉来一条长板凳,跨坐在其上,笑嘻嘻地望着她。“我要听你是如何与少爷相识的,为何又会对他情深意重。”他目睫闪动,显出期待神色来。其实是他心里知道自己难以从金乌口中套话,若是转来问与金乌走得最近的三娘,说不准还真能探听到一些往事。 他一直对三娘为何如此钟情于那脾性不好、声音粗哑喑厉、又颇不修边幅的金少爷十分好奇,若是寻常女子,谁都要趁早从这魔头身旁逃开,哪里还留得过几日? “这些女子闺中事也好意思来问,脸皮厚,羞羞。”三娘嗔他,却也不恼。 王小元咧嘴一笑:“豁出命去采药的人还会怕脸皮厚么?” 三娘瞧一眼日头,见已近西沉之时,此时也去不得山崖边采药,便道。“你若不怕噜里八嗦,我可慢慢说与你听。不过听完便一定要去采药,知道了么?”她又细细嘱咐了少年仆役好几遍,直到确认他将蛇天茶模样记下,又提笔写了些事项,要他逐条背来。 直到做完这一切,她才款身坐在小元身边,轻盈笑道。 “好啦,你想问些甚么,我一一答给你听…” ---- 下章进回忆杀(趴) 这篇主要谈到的是三娘和金乌的往事,小元也会掺进来一点
第43章 (三)流芳易成伤 五年前,渔阳同乐寺。 秋风瑟索,碧云凝暮,八角亭外败叶空阶,花影碎落。满眼望去皆是潋滟秋光,蕙草沉色。却又见林影间有几个黑影好似顽石般纹丝不动,黑漆如墨,分明是几个身着窄袖戎衣的刺客。 但见他们脸上覆着各异面具,既有如同黑炭扑面的食唾饿鬼,更有四眼两口、面似琵琶的惕鬼与乌娑哆罗迦。这些异形鬼面的刺客皆默默跪伏于地,朝着八角亭的方向垂首静候。 亭门紧闭,却锁不住其间几丝痛泣悲哭。时不时有人扯着嗓子惨惨叫一声,却又倏地被掐了回去。长久静默之后,忽地传来“吱呀”声响,漆得朱红的木门微启,一个蜷成球状的人儿滚了出来。 那人身上也着黯色戎衣,青紫的面上文着如意纹。只可惜他此时口中不住涌出白沫,两眼急凸翻动,四肢抖颤半晌后方才软软垂下,竟一命呜呼了。 “姐姐,这山砒/霜与红信皆用过,还要用甚么药?”但听一个柔俏嗓音从亭门后传来,似是出自少女之口。 “我的好妹妹,姐姐还想再见一次食了蛇天茶的人会是何等模样。上回让火十四试了…他流了一地涎水,僵得梆梆硬硬,连使刀割也分不开四肢。你说好笑不好笑?”另一个女子出声道,她声音婉转动听,听来却透人心寒。 少女抚掌轻笑道。“那便再寻个人来试试!”她身着皂黑对衿袄儿,尺宽金边裙,梳着对俏丽双螺髻,面上泛起牡丹初折般的红霞来。女孩儿出了八角亭,眼角往跪在地上的刺客们一瞥,便指着一人道。 “忧摩陀,过来罢。” 戴着恶鬼面具的刺客迅速立起,又微微欠身道。“是,三小姐。” 三小姐将捣了黄花的药臼微倾,倒出一杯剧毒的汁液来,对他嫣然一笑道。“你来试试。” 蛇天茶素有“断肠人”之称,倒不是忧思断肠,而是它真能断人肠。戴着忧摩陀鬼面的刺客略微一顿,瞥了地上僵伏的同门尸首一眼,仍然接过了那杯毒汁。 “慢着,”三小姐忽而扶住了他的手,蹙着秀眉问道。“我还没问过你所属何部呢。” “土部二十三,善机巧,以六子联方杀人。”刺客答道。 兴许是要饶过他性命。刺客漠然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候天楼虽信佛,却依着道家五行分了金木水火土五部,各司其职。楼主虽无慈悲,却偶尔会对每部内的佼佼者网开一面。 不想少女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撇嘴道。“好生难记,喝了这杯吧。” 再冷静自持的刺客都抵不过烈毒。饮了蛇天茶汁液后,一阵非人似的痛嚎忽而从忧摩陀鬼面后传来,土二十三只觉得五脏六腑似被绞尽,不一时全身便涌起黑气,大张着口魂归西去。 少女见他已无动静,笑盈盈地转身向亭内问道。“姐姐这回可看得称心?” “毒还不够烈。”亭内女子说。但见两道朱扉轻启,现出亭内光景来:一尊披锁子甲的金身楼至佛持宝杵而立,本是祥云卷草的背光处被墨笔涂抹,囫囵画出些毛骨悚然的恶鬼来。而在七面鬼画中,有一位山文甲覆身,护心镜处悬着蓝靛夜叉面具的女子。 夜叉鬼面巨口獠牙,凶暴非常,却镇不住女子绰约风姿。她款步迈出八角亭,每一步都听得浑身铁甲铿锵声,震得人心旌摇动。 原本跪在亭口四围的刺客一见她便纷纷垂首。“参见左楼主。” 此人正是候天楼主左不正。 世人皆忌惮其所作恶事,称之为“夜叉”。其人却生得一副乌目朱唇、肤如凝脂的美貌,正可谓艳色绝世,风华绝代。无人能看出她芳龄几何,因其时而如豆蔻少女般天真残忍,时而又似老妪般暮霭沉沉。 一见左不正出了亭来,少女眉欢眼笑,问道。“是匀的水多了么?下次我少放些便是啦。” 左楼主状似亲昵地搂住三小姐,在她耳边细语道。“三娘,好妹妹,你还未经人事,不知这世间最烈的毒为何。” “蛇天茶还不够毒么?” “比起那最烈的毒,可谓小巫见大巫。” 三小姐又道。“我听闻南越有见血封喉,大理有雪上一枝蒿,这些都比不得那毒么?” 左不正轻轻笑了一声。“这些不过是最劣的毒,不过疾痛片刻,便能教人与世长辞。那毒可能剥你的筋,抽你的骨,教你生亦无门,死亦无路。浮生万日,日日如履刀山、浸血池。” 三小姐听得吃惊,赶忙捉住她的手问道。“姐姐,你便告诉三娘那毒姓甚名甚罢!” 这少女潜心医理,又对毒材极为精通,此时听闻有如此厉害的毒顿时难抑好奇之色。 “是‘情’一字。”女子勾唇笑道,“‘情’便是这世上最烈的毒。纵然身成白骨,依然藕断丝连。无人能解,也无人能逃。”她细细地摩挲着少女面庞,柔声道。“三娘,终有一日/你也逃不得。” 三小姐却对这答案不甚满意,吐着舌头道。“又说些怪话来骗我,三娘只爱草药医书,怎会钟情于人?”她瞧瞧左不正的神色,忽又大胆道。“姐姐且听我说,我近日来托木十一、水十六在广信寻得花溪草。此草/我从未使过,听闻抹在伤处便成剧毒,不知姐姐可再借我几人试试?” 左不正和煦笑道。“自然可以。此毒可抹在匕首箭镞上,大有用处。” 她起身扫一眼跪伏在四周的刺客,方才与三小姐温言软语的神色倏忽不见,换上一副残酷的冰冷面孔来。“下次任务中若有伤者,即刻送到药房。” 刺客们明白若仅是皮肉伤都得去试那剧毒花溪草,一时浑身紧绷,却只得低头应道。“是。” 左楼主又向三小姐柔和一笑。“三娘若要再寻些试药的人,尽管和我说。”她美目中暗华涌动,现出惊心动魄的艳丽来。“我绝不会亏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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