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这是…?” 金乌把铁铲扛在肩上,道。“挖墓穴去。” “挖、挖墓穴?” 王小元大吃一惊,但他看金少爷神态认真,似乎并非在开玩笑。 “人被杀了大半,死的死,伤的伤。你看三娘已经忙得分/身乏术,无多余人手来处理尸首了 。”金乌道。“若放着尸体不顾,迟早会有瘟疫横行。” 他说完这话后便闭口不言,兀自往庄外行去。少年仆役似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肃冷的模样,一时不知所措。直到金少爷远远地在前头叫道:“王小元!”才猛地回过神来。 少年仆役提着铁铲快步赶上,也不敢开口说话,便盯着他被晨曦映得光亮的侧脸出了神。柔光氤氲,金乌那锋锐而阴冷的眉目似是变得轻柔起来一般。这人默然不语时倒是隐隐显出一派从容安稳的气度来,看起来倒不像平日那般急躁了。 自从昨夜与传闻中的黑衣罗刹打过照面后,王小元忽而觉得以前见过的恶人都不算得“恶人”了。与割人首级、残害尸身、以杀人取乐的黑衣人相比,他立时觉得会为安葬乡民与绅衿争辩的金少爷可真算不得什么“天底下最坏的坏人”——虽然之前他一直如此作想。 金乌察觉到了王小元投来的视线,忽而道。“你在伤心些什么?” 没想到金乌会问他这般问题,王小元哈哈傻笑道。“哪里在伤心?” “少在我面前装蒜,”金乌又敲了一下他额头,没好气地道。“你心里想些甚么,我一看便知。” “那么,我在伤心的事少爷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啦?” “十有八/九。”金乌说。“还不是那黑衣罗刹的事?那人不过是个杀人惯犯,手段低劣得很,最是无趣。明明是小事一桩,你怎么就糊涂到要把自己绕进去?”他说这话时漫不经心,似是丝毫不将昨夜那血气逼人的交锋放在心上。 见他轻描淡写,毫不在意。深知与独孤小刀和黑衣罗刹周旋之险恶的王小元不觉有些气恼,忍不住回嘴道。“那便是说……那些无辜乡民被杀也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仆役最记挂此事,认定自己昨夜扮作玉白刀客现身是平白害了乡民。若他不以“玉白刀客”的名头出面,说不定黑衣罗刹也不会露脸,更不必死伤那么多人了。 金乌当下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人死了便是尸骨一堆,哪里还需多作想法?” 见王小元眼眶发红,似是极为自责,他心里暗暗叹息,转又放缓了声音道。“那黑衣人杀人随性,与你是否出面无甚关系。你以为你真能救得天下所有人?” “救不得么?”王小元傻傻回问。 “呆瓜,自然救不得!”金乌终于露出一点怒色来,又敲了他一记。“即便是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也救不得,你这傻子还操心那么多作甚?” 少年仆役终于发觉自家主子在安慰自己,言辞虽难听,却也并非出于恶意。再一想金少爷先前为乡民争夺被占去的下葬地的事儿,他忽而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他心目中变好了几分。 于是王小元抱着铁铲小步追在他身后,边露出了浅浅笑容道。“少爷,我现在发现——” “什么?” “你不像个坏人了。”少年仆役咧嘴一笑。 金乌瞪他。“那以前的我在你心里就很坏了?” “那是自然。” 王小元诚实以对,却仍大着胆子嘻嘻笑了起来。 听了这话,金乌脚步一顿,忽而闭了眼喃喃道。“你可真算得是个随性的人。” 他说这话时声音轻淡,却意外的带了点笑意。但见他眉头微舒,开阖间一对墨碧暗沉的眸子里似是露出点藏着的星光来,灿然生辉却不现锋芒,似是因笑意而变得柔和起来。王小元当下大吃一惊:在自己心中金少爷从来声严辞厉,脸上总挂着恼气神色,何曾当着他面笑过? 于是少年仆役愣愣问道。“这话是何意?” 金乌道。“你说我是恶人,我便是恶人;你觉得我做了善事,我便也是个善人。你心中所想全无定数,所以说你随性。”他的笑意转瞬即逝,很快又挑着眉头看王小元冷冰冰道。“……现在本少爷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坏人’。” 说罢他把手里铁铲一扔,抛给少年仆役。“喏,我忽而不想挖那坟了,你好事做到底,连我的份一块儿挖了罢。” 王小元木木地接了那铁铲。 只见转身溜走之前,金乌又挤眉弄眼地对他道。“不许偷懒。死多少人挖多少坟,若是怠慢了就扣你工钱,晚膳也莫有你的份。” 少年仆役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扬长而去,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少爷推了好一手活儿:这懒蛋接了活却不干,专丢给自己。 于是王小元只得长出一口气。望着一片丛草荒芜,他埋头挖了几铲,又无奈地左思右想起来。劳作间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一边铲开地上土石,他一边恍然大悟道。 竹老翁的“半黑半白”之言并不可信,因为若是人一半儿黑、一半儿白,那末他也应对这人半是喜欢半是厌恶才对。 不知怎地,先前还在因乡民遭难生出的苦闷已渐渐消去。此时的王小元只呆呆想道。 无论如何,金乌果然是世上最讨厌不过的坏人。 ---- cp是他俩,虽然其中一个还是路人男主(x
第40章 (二十八)鸦去悲冢寒 不知觉间,群英会后已过了三日。 这一日耍蛇人找上了王小元。 少年仆役方从歇脚的客栈处出来。他挖了几日的墓穴,又忙着帮三娘照料伤者、置办些谷食纸钱,此时已是累得不可开交、耳鸣目眩,因而当耍蛇人亲昵地贴上前来,嚷道“王兄弟”时,王小元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他有些狼狈地稳住身形,掸了掸衣摆尘土,哭笑道。“这位大哥,您怎么得闲来看我啦?” 照常理而言,耍蛇人此时早应云游卖艺去了才是。以恶人沟势力要挟他们这群戏人的银元宝和铜孔方早已不在,这耍蛇的汉子此时可谓自由身,无甚在此停留的必要。 谁知耍蛇人一脸悲怆,干抹着眼泪道。“王兄弟你有所不知,群英会那夜小的本将装蛇的背篓放在高台帘后,不想竟被打破,里面的蛇全都溜了个精光。这下小的可丢了饭碗啦。” 王小元回想起那夜高台对峙的情景,心中暗暗感谢他这背篓里的蛇游走出来扰乱了黑衣人心神,若非如此当夜他和玉甲辰都得当弦下亡魂了。但他不敢将此话说出口,只哈哈傻笑着蒙混过去。 “那背篓莫不是遭了王兄弟的刀才破的吧?”这时耍蛇人眯细了眼看他。 “怎…怎会!我也不知那时发生了何事…”王小元忙急急否认道。 耍蛇人叹道。“唉,唉,小的自然信得过王兄弟,只不过小的对江湖之事了解颇浅,故要来请教一下。”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一阵,取出一枚黑石给少年仆役看。“王兄弟可曾见过这枚物事?” 这耍蛇汉子手上正拈着一枚漆黑圆润的棋子。 若说此棋与寻常棋子有何不同,却又教王小元说不出来。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颗随处可见,应落在棋盘上的普通物件罢了。 “这枚棋子落在小的的背篓内,因而小的便想…这莫非是有人以棋子打破了那背篓?其后小的又在庄内寻了寻,发现地上还有一枚。”耍蛇人擦着冷汗道,又从怀中摸索出另一枚黑棋。 于自己生死攸关之际以飞棋打破背篓,且能让位居武林之巅的黑衣罗刹、独孤小刀毫无察觉,可见此人功力之深厚,技法之精妙。 王小元一时间神色微凛,他赶忙将那两枚黑棋取过,却觉手腕一沉。这棋子看来与常物无异,却沉甸好似一块儿重铁,光是以两指拈着便要费尽心力,足见其异常。 他将那两枚棋子翻来覆去地看,竟皆在底侧发现了标记。 如意纹! 一时间少年仆役寒毛悚立。 他深知这纹样意味着什么。早在离开金府之前,武立天便来告知过他当今天下局势:朝廷被已候天楼为首的黄天道、罗道教等邪派包围,江湖早已被横邪恶人搅起一阵腥风血雨。 而其中便有一群恶人烧杀劫掠,最爱戮害百姓,令世间闻风丧胆。有人说他们着黑衣夜行,来去无踪;有人道他们将福瑞如意纹于身上各处,却行惨无人道之事。 王小元双目圆睁,他喉头艰涩地滚动了一会儿,方才咽下一口唾沫。此时他只觉手脚冰凉,执棋的手瑟瑟发抖。 若有两枚棋子,这便绝不是巧合。他记得那夜与黑衣人对峙时先是有什么物事打破了装蛇的背篓,又有人在他出玉白刀第三刀时偏开了刀锋。若一枚棋子破篓,一枚错刀,这倒也说得通。 只是武立天曾告诉他:如意纹是候天楼的标志。这便是说那夜出手相助自己的人—— ——是候天楼中人! 想到此处,王小元已是惊出一身冷汗。 他将那两枚黑棋往手里一攥,转而对耍蛇人道。“大哥可能把这两枚棋子交予我?” 对着面露不解的耍蛇人,少年含糊笑道。“有些事…我想先去一探究竟。”随即便快步行开。 不知怎地,此时的他突然记念起一句话。 那一夜独孤小刀所言不假:世间本就是黑白善恶自难辨,浊泾清渭更无分。 一直以来当作江湖前辈敬重的独孤小刀成为奸贼同党,于生死攸关间救助自己之人竟是自己素来认为是恶邪的候天楼中人。 世事无常,人也无常。以无常之人去度无常之世,究竟能作何结果? - 群英会四日后。 “你说……究竟是有何处不像?” 小天井处漏下一点清亮日光来,匀匀洒在石桌上。只见有一浑身漆黑的人正坐在凳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躁乱在石桌上点着。他面上戴着暗青色的罗刹面具,乍一看宛若凶鬼:此人正是曾在钱家庄现身、与王小元对峙过的那位黑衣罗刹。 而这黑衣人此刻正托着脑袋,苦恼地再度喃喃道。“到底…是有何处不像少楼主,才教那白衣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少年仆役说他“并非黑衣罗刹”一事。他自认为自己已模仿得有十成相像,怎知露面不一会儿就被揭了个底朝天,于是心中甚为不快,以至于在此生起了闷气。 这时忽地伸来一只苍老遒劲的手,五指一抓便将他脸上的罗刹面具摘了下来。 独孤小刀捋着花白胡须立在他身旁,盯着黑衣人面具下的脸半晌,方才缓缓点头道。“光是外貌的话——的确极为相像。” 那是一张眉目英朗的少年面容。由于常年不见光,那张脸透着失了血色的苍白。但见黑眸暗笼轻雾,好似墨云翻涌;唇角常向上点提,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来。 黑衣人把面具从老人手上抓回,嗤笑着问道。“你与少楼主打过照面?” “见过。”独孤小刀答。 “那么你倒是说说,我与他究竟有何处不同?” 老人闭眼思索半晌,终于悠悠道。“何处都不像。” 黑衣人怒道。“你方才不是还说这张脸像的么?” “皮囊相似,内里却千差万别,又怎能称‘像’?”独孤小刀似是颇为愉快,沉着嗓子发笑道。“还有两点——你说的胡话倒要比他多些,人也要杀得多些。” 天井里回荡着他俩的言谈声,除此之外似乎还听得雨点扑簌而下的“滴答”声响。原来是石桌上正放着个方割下的人头,面皮翻起,血肉模糊,那雨声正是血滴落于地的声音。 再一看庭内横七竖八地倒着的数具无头尸首,遭血染得黑红的石缸小池,明眼人皆能看得出来:这黑衣人又闯入别人家中大开杀戒,无论男女老幼都不放过。 望着那端摆在桌上的人头,黑衣罗刹叹道。“从死人头上剥的面皮也是死的,下次得生剥才行。可惜这家里已找不得一个能生剥面皮的人啦。” 他拎着鲜血淋漓的脸皮瞧了一会儿,摇着头将其丢开。 见他如此举动,老人眉关紧锁。“颜九变,你每变一张脸都得杀一人,可真是麻烦得紧。” 独孤小刀将这黑衣人唤作“颜九变”,而此人也的确并非传闻中的候天楼少楼主黑衣罗刹,而是楼中四护法之一 ——堪称“一人九面笑,无人识朱颜”的颜护法! 颜九变最善易容,虽名“九变”却绝不只能变九张面。不管是鹤发老翁、壮实汉子,还是妙龄少女、学语孩童,不管何人皆能变。无人得知此人是男是女,只知这人|操得一手好弦线,能杀人于无形之中;又生性残忍,最爱见血。 黑衣人却漫不经心地笑道。“这也不尽然,若是见了中意的眼、鼻、耳,我便会取来好生保管着,下次还会再用。” 老者默然不语,待颜九变将手上鲜血在尸身衣物上拭净后方问道。“你刚才那少年面目…也是从何处剥来的么?” 颜九变将罗刹面具往脸上一套,遮住了他戏谑的眼神,只留一对闪着幽幽青光的鬼目。 “不,那是我真容。” 他语调轻浮,却说得意味深长,隐有夸耀之意。“你觉得如何?楼主倒是颇为中意我这面目,尤在床笫之欢时。” 老人不置可否,闭眼笑道。“若她真中意你,为何你当不得少楼主?” 颜九变似是骤然噎住一般,咬牙切齿半晌,方才缓声道。“楼主所要的不过一张面皮罢了,黑衣罗刹也是如此,若不是他极像楼主已故旧情,又怎能爬得上少主之位!” 他心中对那黑衣罗刹惦念颇深,方才扮作他的模样四处横行杀人。又因想见那能与少楼主比肩的玉白刀客一面,方才到了钱家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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