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甲辰却将一对幽深墨黑的眸子对着他,沉声问道。“王兄,若有人要杀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王兄会如何应对?” “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正是这个道理。”玉甲辰蹙起眉头道。“黑衣罗刹杀鄙人同门,师兄与长老也尽遭他毒手,恐怕身为现门主的鄙人也不会幸免罢。与其待他们前来杀鄙人,不若主动出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少年仆役却面色惨白,轻轻缓缓地摇起了头。经历昨夜一战后,他深知即便能对付得了黑衣罗刹,他身边的独孤小刀也绝非一位简单人物。那位能让玉求瑕尊称一声“前辈”,又横压南北两派刀法的独孤小刀并非此时的玉甲辰可敌。 “那么…天山门该如何是好?”王小元喃喃道。 玉甲辰此次出山门便是为了寻到他师兄玉求瑕,门派事务已被搁置许久。但现在他忽又转了念头要去找黑衣罗刹一雪前耻,天山门没了这位门主岂不是有如群龙无首? 年轻道士略一思忖,道。“此事王兄不必挂心,门派目前有人掌理。” 话虽如此,少年仆役心中却好似悬着块大石。他总觉得这做法似乎有何处不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不过他深知这道士的性子:一旦咬定某事便决不会放松,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此时玉甲辰立在桥上回望着少年仆役,手里一片殷红血色,他眼底也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苍凉。晨风揉乱他一身白袍,也将二人心绪揉得纷乱。但见二人身后青柳娟然起舞,随着柳枝拂来的还有万点洁白如雪的梨花。 王小元恍然忆起昨日初见玉甲辰时,此人也是自花间而来,如今离别之时也自花间而去。一来一去,竟无分别。 他伸手折了支柳条递给玉甲辰,笑问。“玉门主可真要走?” “鄙人去意已决,说什么都要寻那黑衣罗刹的仇。”玉甲辰先前闭着眼,此时一开眼便见少年仆役递来的柳枝,问道。“王兄……这是何意?” “‘柳’同‘留’音,在下是在劝门主莫走。”王小元苦笑着看他。 玉甲辰细睫微颤。他沉思半晌,伸手捉住了空中飞来的雪白梨花,也将花瓣递给了少年仆役,“‘梨’同‘离’音,多谢王兄厚爱,鄙人……有仇在身,即刻便会动身。” 年轻道士说这话时竟不忍心再看一眼王小元,悲悲戚戚地阖了眼帘。 “这是自寻死路!”少年仆役忍不住抬高了声调道。 在江湖传闻中,连天下第一的玉白刀客对上黑衣罗刹都未必能全身而退。何况除黑衣罗刹、独孤小刀之外候天楼中仍有云集高手,传闻中的候天楼主更是心狠手辣至极,王小元几乎不敢想象玉甲辰要如何去对付这群恶人。 玉甲辰弯下了眉,笑中尽显悲凉。“鄙人知道。但怨仇已结,纵使此身粉身碎骨,鄙人也应尽力一试。若非如此,鄙人便无颜以对同门子弟英魂。” 王小元叹着气将手上物事一并丢开,他劝不住玉甲辰,玉甲辰也未必真能理解他心中所想。两人终究不过萍水相逢,相聚片刻后便急急散开。 他只不过……不愿见到玉甲辰将寻仇当作此生唯一的心愿罢了。 “…若是师兄劝你,”沉默片晌,少年仆役忽而如此问道,“你会回心转意么?” 年轻道士迟疑片刻,却终还是笑着答道。“师兄不会劝我。因为他知道鄙人就是如此死性子之人,认定一事便绝不会回头。” 一阵静默好似霜雪般骤降于他们二人之间。王小元忽觉有些头重脚轻,心里仿若翻江倒海。兀然间他觉得天色忽地黯淡了,玉甲辰那素白身影也渐渐隐在一片空茫的暗色中,逐渐被有如黑衣罗刹那令人惊惶的黑色所吞噬。 他越是去想,便越觉得绝望。因他知道玉甲辰绝不可能胜过那武艺登峰造极的二人。 见他默然不语,玉甲辰忽而问道。 “王兄,临行前鄙人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么?” 王小元木然而迟疑地点了点头。 年轻道士盯着他,突然颊边生起一片淡红血色来,但听他踌躇而羞赧地问道。 “王兄使的……可是玉白刀法?” 王小元听了他的问题,忽地陷入了沉思。昨夜他在逼退黑衣罗刹时的确抱着“一刀杀人”的心态使出了一刀。这一刀过后可让王小元叫苦不迭:不仅气脉尽被扰乱,两手也险些因此而残废,这伤势让左三娘方才将他训了好一顿,甚至提出了“今后再不许碰刀”的要求。 玉甲辰眨着眼望着他,递去显是蕴着期待的眼神。这年轻道士心里似是已有了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少年仆役忽而清淡一笑,道。 “——待你哪日见着你师兄,一问便知啦。” “鄙人能见着么?”玉甲辰问道,又犹疑不定地加了一句。“…此生,可见得着么?” 他这话倒不像个问句。昨夜年轻道士还心怀忐忑,但此时心下已猜着几分,言辞也确凿起来。 王小元眉头一挑,笑着答他。“那得看你师兄心情了。” 纵然二人心知肚明,却皆不点破,好似打哑谜般你来我往。两人相顾无言,终是哈哈长笑,掩去心头一切情愫。 江湖传闻也有不假之处,常言刀剑有意,人最无情。刀剑未必伤人,但人却定会教旁人伤心。 听他所言,玉甲辰了然。道士略一躬身抱拳,最后又叹又笑道。“王兄,后会无期。” 王小元也回敬他。“玉门主,失陪了。” 待目送玉甲辰身影离开,少年仆役拈住了自风中飞来的一片梨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刚嚼第一口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也不知竹老翁和金少爷是怎么将这花放入口里的。 那花全无香气,苦涩却格外明显。 王小元再望一眼悠悠山野,青烟四溢,前路迷蒙,哪里还能望见玉甲辰身影?天地间仿若再无那雪白身影,此人自花间而来,果然也从花下而去。 他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玉甲辰最终并未寻见玉求瑕,他以玉求瑕的名义最终也留不住玉甲辰。 一边如此作想,王小元一边转身慢慢地迈开了步伐。 他茫然地回首眺望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再拈了一片花瓣放入口中。
第39章 (二十七)鸦去悲冢寒 竹老翁正专心致志地削着绿竹棍,抬眼便见少年仆役面色灰蒙地从后边庄门处缓步走来,一步一摇,好似丢了魂儿一般,当下惊道。“啊呀,你这小娃娃怎么伤得这么重?” 王小元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身子、臂膀,又呆呆地问。“哪儿伤了?您怎么和三娘说一样的话?” “心伤了!”竹老翁哈哈大笑,满面皱纹舞动。“老夫不通药理--这可如何是好?” 王小元却答。“那就由它伤着罢。”说着他挪动步伐,慢悠悠地移到老者身边坐下,不一时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空中云彩,似是要将天盯出一个窟窿来。 竹老翁见他又迷茫又难过的模样,开口道。“你可是在介怀那位黑衣罗刹?” 王小元默然许久,道。“我不明白…为何世间会有此等恶人?” 同生为人,为何有人清白侠义、古道热肠,为何又有人心性顽恶、残忍不仁?他此时将玉甲辰离开一事归到黑衣罗刹头上:若世间没有这般恶人,天山门当初便不会惨遭血洗,玉甲辰也不必背着血海深仇了。 “你这话说得奇怪。世上有锦衣玉裘的富人,也有家徒四壁的穷鬼,有长得牛高马大的壮汉,也有生来娇柔瘦弱的女子。既然如此,有善人与恶人也不算得一件奇事。”竹老翁斜着眼睨他,又是呵呵一笑。“只不过——世间并非如此简单。” “并非如此…简单?” “难道在小娃娃你的眼中,这世上的人都是非黑即白的么?错!天下的人谁不是一半儿黑,一半儿白?善人也会有私欲之心,恶人亦会有向善之情。譬如说——”竹老翁忽而点着自己的鼻尖问他道。“你觉得老夫是什么人?” 王小元想起自己颇受这老人照顾,有他助力自己三番两次得以死里逃生,便老实答道。“好人。” 竹老翁哈哈笑着摆摆指头。”老夫可是鸡鸣狗盗之徒,年轻时还当过采花贼,玷污过姑娘身子。即便如此你也觉得老夫是个好人?“ 少年仆役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他现在觉得似乎并不那么好了。 竹老翁又一指庭中不远处的人影,问道。”那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老翁指的正是金乌。只见金少爷正与一个绅衿模样的人争辩着,谈到激愤处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一对吊眼迸出尖利凶光。这副模样直看得王小元心惊肉跳,不由得回想起往日被他欺压打骂的悲惨景象,于是颤声答道。“坏…坏人。” 竹老翁拍一把他的肩膀,笑道。“那你去听听他们在说些甚么罢。” 被老汉结实手劲一推,王小元不由得出了回廊。他战战兢兢地靠近了正争辩的二人,万幸的是金乌头也不回,酣于与那绅衿辩出个歪理,并未发现他靠近。 只听金乌骂道。“你这狗彘不如的东西,不瘗埋这些尸首,难不成要端到你下厨去切剁了喂你么?” 绅衿用袖口擦去脑门上的汗珠,辩道。“这位公子,你说话好生难听。我家这地自是由我家说了算,哪里知道什么漏泽园?” “官府定的掩埋尸首之处,你怎会不知?”金乌怒道,两眼狠厉地瞪他,似是下一刻便会将其生吞活剥一般。“占了别人的坟地,也不怕饭里吃出骨灰来?” 原来他们二人争的是究竟要将这些乡民的尸首安葬何处。乡人中有不少游民,无亲人帮忙下葬,先前官府定下的葬处又被这绅衿占去,流民只得草席裹尸,胡乱弃在郊野。 绅衿眯了眼,一点精光在眼缝里闪过,他反笑道。“这位公子,你若要借我家的地也未尝不可。” “什么?” “葬一人七百钱,如何?那地是祖宗定下的风水福地,可不能平白作了荒冢。” 这要价可说是狮子大开口。这绅衿明明已强占那处地盘,此刻却假情假意做起买卖来了。他瞧金乌穿着一身捻金锦缎衣,心里料定这是位富家子弟,准可以捞个盆盈钵满。 金乌却冷冷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有这价钱我能厚葬你家祖宗十八代。” 绅衿也对以冷笑。“一文不出,还在这里装什么仁义之辈?” 他俩冷嘲热讽,针锋相对。金乌虽气势极盛,但奈何在绅衿看来不过是位无甚见识的败家子弟。绅衿见他年纪轻轻,言语轻狂,便料定他未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不懂得世间圆滑道理,心下愈发轻视起来。 不料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待绅衿回过神来时,一把刀忽地架在了他脖子上。 只见少年仆役抽了刀来,闭着眼咳嗽道。“废话甚多,要地还是要命,选一个吧。”他说起话来义正辞严,极有正派风范,即便是这等蛮不讲理的话多能说得理直气壮。 金乌瞥了一眼王小元,倒是什么也没说。 王小元搜肠刮肚,总算想出了这么个下作的法子。只是他在自家少爷的目光移到自己身上时还是禁不住一阵恶寒,他素来怕惯了金乌,即便对方扫一眼过来都要吓得抖三抖。只是此时他不得不装腔作势来吓那绅衿,便硬着头皮站在金少爷身边。 绅衿哪里见过如此强横举动?当即抖着嘴皮子嚷道。“你…你怎么……杀人犯法,你可杀不得我!” 王小元眨着眼看他。“我再问你一次,要地还是要命?”又忽而笑道。“我们武人可不讲道理,只凭一把快刀。” “你…有种报上名来,甚么武人,我倒要瞧瞧武盟治不治得你…”那绅衿说话声渐弱,口上虽在威胁,气势却已散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直在旁默默观望着的金少爷忽而开口。“每葬一人,便以一百钱偿你,如何?” 即便是婴幼瘗葬也需三百钱左右的花费,绅衿刚想开口抗议,却忽地想起脖子上仍架着王小元的刀,口齿哆嗦起来。 “欺人太甚!”他骂,却只引来两人相视一笑。 待将丧葬处的事儿谈妥、绅衿灰头土脸地溜走后,金乌终于长出一口气,面上的笑容倏忽不见,好似浮光一现般。他随即不耐烦地挑起眉头,一掌打在王小元头上。 少年仆役慌忙捂住脑袋,金少爷忽如其来的这一记可叫他瞬时慌了神,心里一时充盈着要被自家少爷狠揍的恐慌,脸上又显出一点无措的茫然来。 “你来做什么?”金乌面无表情地问他。 王小元想了一会儿。“来当恶人。” 金乌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斜睨了一眼王小元手上握着的刀,道。“三娘没说过不准你出刀么?” 少年仆役笑嘻嘻地弹了一下刀刃。“假刀不算作‘刀’。” 他其实现在心慌得很,金少爷平日都对他大呼小叫,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便会横眉竖眼、气急败坏,仿佛一刻也不会歇气。因而此时这种冷淡的模样才更教王小元害怕,不知这主子又会寻什么办法来折腾他。 他忽而想起三娘对他说的话——“若是见了金少爷,那才知道‘气’字怎么写咧。”那时三娘曾如此说道。不知怎的少年仆役总觉得这才是金乌真正动怒,不仅浑身寒气逼人,仿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对阴冷好似深潭的眼眸里仿佛酝酿着沉沉墨雨。 金乌却不理他,兀自往尸堆里走去。满地鲜血稀泥染得锦衣脏污,他却毫不在乎,弯腰在草堆翻出了两件长条物事,把其中一件扔给王小元。 少年仆役忙接住一看,原来是一把铁铲。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89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