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雨眠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日头都快落了,她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良药苦口……这四个字像锥子似的,狠狠地扎在她心口,她一时喘不过气。 这一晚上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以前在战场上受伤都没有过如此难受的时候。她乱梦一团,一会是西北漫漫的黄沙和雪沫,一会又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北寒关。 那历经千年的关隘就那么站在阳光之下,可即使是盛夏,远处的雪顶也依然白茫茫得亮眼。 多少人的尸骨,才能垒起如此高的山呢? 或许是物伤其类,或许是太过软弱,钟雨眠终于流下了泪。 等她再次醒来时,眼皮像灌了铅似的,压根睁不开,只能听见旁边母亲模糊的声音。 “多谢常镇抚了,小女顽劣,给镇抚与五殿下都添麻烦了……” 常安来了? “无妨,只是郡主乃沙场之人,在京里恐怕水土不服,夫人还是择日……与她回商原罢。” 钟雨眠想睁开眼,可眼皮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意识也不甚清醒。 常安远远地瞟了一眼:“郡主当是醒了,我也不多叨扰……夫人,说句我不该说的,您也别嫌我多嘴。武宁郡主若是再不趁此回疆场上去,这一辈子恐怕都要被困在京里了。” 钟夫人惨淡一笑:“难道镇抚就甘心被困在此地?” 常安一挑眉:“这如何一样?于我而言,俞安是斩不断的牵挂,是兄弟手足。我在此不算困厄,最多有些无趣罢了。” “那你便是雨眠的牵挂啊,”钟夫人道,“这丫头一直记挂你,我能看出来。” 这一句话就给常安说愣了。 然而钟夫人没管他,依然兀自道:“雨眠出生的时候,阿郎要给她取个男孩名字,我没同意。我们家哪里还缺战场上的人,我只愿雨眠好好地,如何都好。”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之静美,莫过于此。 可她还是走上了家里所有人的老路,和这如诗如画的名字背道而驰。 “那时商原旱灾,没多少粮食,我便随军撤到了花海。”钟夫人道,“雨眠她生在花海,封郡武宁,是西北黄沙里长起来的孩子……我当时就一直在想,是何等人能配得上。” 生在花海,封郡武宁……常安细细地品着这八个字,忽然尝到了一丝西北烈风里,烧刀子烈酒的辣味。 “常镇抚……长安,”钟夫人忽然起身,“若是来日祸起萧墙,你能否看在雨眠对你记挂到此的份上,保她一命!” 常安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的,也忘了自己到底说了些甚。等他终于回过神来时,吉祥正坐在他对面,疑惑地看着他。 “……俞安呢?” “王爷不去北原了嘛!连个口信都没有,也不晓得他何时回来。” 对了,说是要给方俞安写信来着。常安润了润笔,展开了信纸,他得把京里的事和方俞安说一声,不能让他做得太过。 方俞安收到信时,刚从北寒关回到燕云。 这信像是当头一棒,在北原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情和勇气,这下彻底被北原的风吹熄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然而严彭神色如常:“此事只要被翻出来,哪怕只是一点,就会有人坐不住。这样的反扑倒还算正常,只在京里,别处暂且无虞。” 方俞安有些诧异:“你早有准备?不对……你来京就是为了白家翻案一事罢?” “是,也不皆是。”把话说开之后,两个人之间明显少了些甚,交流起来更加痛快,“盛极必衰,现下不少人追忆白阁老在时朝堂如何,现下朝廷如何。其实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事罢了,见怪不怪。” “……你父辈真的是武将?那也太文韬武略了罢!诶,你那点功夫便是从那学来的?” “只是皮毛而已,多半是生搬硬套,以备防身罢了。” 方俞安点点头:“我也得常练习了,否则若是再像在湖州似的身陷险境,只靠着你怎么行呢?” 严彭失笑:“哪里就那么巧,能让殿下把险境全趟一遍?何况就算是再来一次,我未必保不住你。” 方俞安莫名想起,严彭在湖州时,一招捅穿那家仆喉管的场景,总觉得这话未必全是玩笑。于是他轻笑一声,语调有些不正经:“唉,你对我如此好,我都要以身相许了!” “真的?” “哪里有假?我若是位公主,等回了京,你便能直接做了这大周的驸马爷了!” 严彭摇摇头:“可惜了,殿下非是公主殿下。” “那你可以来做王妃嘛!” 方俞安说者很有心,然而听者似乎无意,只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若是我妹妹还没嫁人,那殿下倒是有机会添一位严王妃。再者,陛下不是跟您找了武宁郡主么?” “小郡主心思不在我这,我亦无意拖累良家女子,婚事甚的……能拖一时算一时。” 严彭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困扰方俞安,一时有些惊奇:“听殿下的意思,亦心有所属了?” “……对,对啊。只是,时候有些不对。” 不光是时候不对,身份也不对,什么都不对。 严彭了然,这是看上甚外面的女子了。不过大周皇室多看中血脉,方晏清的正妻便是高瑞的亲戚,若是家里没有做官的,根本攀不上皇族。 不过据说方晏清也有过一眼万年的人,近些年接到府里,算是纳了个妾。 真假不清楚,但这确实是个办法。 严彭觉得自己应该开导开导他,毕竟有妻族的力量,他就不至于如此步履维艰了。既然钟雨眠心有所属,那便再物色些别的姑娘。 “殿下啊,正妻是您不能由着性子来的,这关乎皇家颜面,而且还能为您助力。”严彭道,“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不睦,你也得生受着。” 方俞安心下有些别扭,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同严彭鸡同鸭讲。可也只有如此,才能在一个人面前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心意摆出来。 “可若是真的有一个人,我想对他好,和他一直携手比肩。最后到两鬓斑白时,看看这亲手开创出来的太平盛世……”方俞安像是已经看到了那时的场景,连眼神都温柔下来,“该当如何?” 严彭张了张嘴,这样的眷侣,恐怕是志同道合,已经难以割舍。估计有这样眼界的姑娘,也不会是委身做妾的人,这却难办了。 可方俞安对未来的期待实在太过美好,他又不忍心打碎。毕竟据他了解,这么一个有些孤僻的人能对自己说出这些话,该是做了很多努力的。 “他对甚王妃不会感兴趣,也绝不会给人做妾囿于宅院。”方俞安道,“这些我都晓得,所以……我若是能每日都见着他,我们一直相伴,就算无甚莫须有的名分,也是好的。” “世道对女子凉薄,恐怕……殿下不能得偿所愿啊。”严彭轻叹一声,没再说下去。 “何止是女子,对待真心亦是这般凉薄。” 两人耳边只剩下凄厉的风声,一时沉默了。 虽然两人并非因同一事而沉默。 平心而论,方俞安能找到自己的心之所属,严彭是感到高兴的。只是同时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像是亲眼见证了生长开花的名花,转手就卖了。 北寒关彻底清理干净是在十一月中旬,由于太过风平浪静,以至于方效承对于北原已经没有最开始那样的关注了。还是那天高瑞把折子给他看,他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个儿子在那边。 高瑞无需过多提醒,以方效承的谨慎,肯定能意识到问题。 一个在京里,虽然不是那么养尊处优的皇子,但直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带兵,竟然什么瑕疵也没有。 谁信呢? 而且齐汝钧又和他有一层关系,皇帝的“眼睛”严彭更不可能如实说话。 这一趟北原,看起来方俞安风光无限,其实已经让皇上警惕起来了。 据赵天明说,京里的白家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北原也平静下来,那不如……就回来罢。 总在外面,该互相不认识了。 “估计再过几天,陛下就该召您回去了。”严彭将火盆挪近了些,“还有未了的事,快些办了罢。” 方俞安轻笑一声:“我哪里还有甚事,反倒是你。” 严彭摆摆手:“足够了,此次回京若是顺利,那便可以缓缓图之。” “这,这么快?” “那殿下还想要甚啊,”严彭失笑,“既然要做事,总该要有准备的。只是……唉,只是刘叔去了,恐怕接下来要难办些。” 方俞安垂下眼:“是我不好……” 严彭一抬手,赶紧截断他的话:“好了殿下,刘叔是受人之托,算是尽忠人之事,您不必耿耿于怀。何况既然我要做事,那么这些事早该料到的。” “包括我么?” “……什么?” “我,”方俞安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身世来历,我的状况,以及一切……你都晓得了?严玉声,现在你总该回答我了,当初你为何盯上我就不放?” 严彭张了张嘴,迅速组织起了语言:“殿下与白家关系匪浅,就算换个人来,结果亦是相同。” “所以我只是一把刀,对吧?”方俞安轻笑一声,“对于谁来说都好用的刀。看来我还是很有价值的,一时半会不愁前路了。” 严彭自知说得有些过,有些别扭试图弥补。然而方俞安却是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笑:“行了,不说这个。现在赵天明不晓得在陛下那做了多少,回京后你打算如何做?” “实话来讲,我也不晓得。”严彭苦笑,“不过擒贼先擒王,把高瑞搬倒了不就得了。” 方俞安:“……” 他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严彭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高瑞在朝堂里党羽太多,又有方晏清这大树遮阴。不说别的,光是御史台,恐怕就有一大把的人等着为阁老出力呢。不过嘛……他并非毫无破绽。” 方俞安一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他当然有破绽,可你撬得动么?” “未必要一口气吃做个胖子,”严彭笑道,“回京后很长一段时间,殿下大概都不会有甚大动作了,那便好好钻研一下改制之事。” 方俞安清楚改制,只是先前是严彭偶尔提起,朝堂上吵架的时候听过。此时这么大喇喇地摆在明面上,他竟然有些不适应。 “殿下也不必太惊惶,从轻处下手,比如御史台就很好。”严彭凑近了些,语气也像是安慰。 御史台,这个从古至今一直挺立不灭的衙门,虽然时而遭到君主的嫌弃与斥责,然而依旧兢兢业业地履行着自己职责的衙门。 此衙门十分清贵,里面六七品的小官都可以直言,甚至更高一些的人,可以密封上书皇帝,告谁的黑状。说白了,做得好是监察百官,做得不好就是奉旨敛封口费,给人当刀。 所以现下提起御史台,大家首先想到的不是直言进谏,悍不畏死的节操了。而是躺着数钱,拉拢好了就少了不少麻烦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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