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单上的人名太多,沈明安先前就没有仔细看,今日卫博然在殿上当众读出来的时候,沈明安又只顾着肚子里的孩子,现在他一个个看过去,才看到林澄这个名字。 林澄是林弘深的小儿子,沈明安在益州的时候不仅见过,还抱过他,林弘深为官清廉,女儿在饥荒中活活饿死,小儿子竟也要在今日丢了性命。 当时他和陆辞珩走的时候,林澄还给他们送过两只竹编的蜻蜓,沈明安还以为当时一别就没什么机会再见了,没想到他来了上京,却是在这般情形境遇下。 沈明安只觉一阵眩晕,他心中巨恸,哑声问:“取血祭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午时。”卫博然看他脸色不好,问道:“你怎么了,不如我扶你去坐会儿?” “有些渴。”沈明安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道:“现在巳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还来得及。” 他拒绝了卫博然的好意,无意识地将手里的纸攥得皱成一团,“你看到陆辞珩了吗?” 卫博然四下看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他往宫外走了吧。” 清和门大殿离宫门口不远,沈明安走得急,走到拐角出的时候看到了陆辞珩的身影,他正在往宫门的方向走。 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按照形制来看,很明显是将军府的马车,沈明安有些疑惑,杨澈这段时间一直称病在家,今日似乎并没有来上朝。 车帘被掀开,从里面出来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沈明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这大约是杨澈的女儿。 杨漪才十几岁,性格活泼又讨喜,她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织得歪七扭八的围巾,在看见陆辞珩时眼睛都亮了。 杨漪绕着陆辞珩在说些什么,陆辞珩颇为嫌弃地翻了翻她手里那根围巾,似乎一句话就将小姑娘给惹恼了。 沈明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远远看着两人,竟觉得登对。 舌下的参片早已经含化了,沈明安满嘴苦涩。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宫门外的,走得越近,两人的声音就越清晰。 “这根围巾是我自己织的,我织了整整两个月,你怎么能说它丑!”杨漪恼羞成怒,“再说你喜不喜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要送给你的!” “你看看这天气,现在都已经五月份了。”陆辞珩逗她,“正常人谁五月份还戴围巾啊,这不得捂出痱子来?” “不关你事!我亲手织的围巾,就算再热也得给我戴。” 杨漪愤愤地说:“早知道今日就你一人来上朝,我就不来这里,直接去诏狱找李行远了,还害我白跑这一趟……” 陆辞珩根本没在意杨漪在说些什么,他看见沈明安正向他走来,欣喜地出了声:“明安?” 沈明安被他的声音乱了心神,便也没听见杨漪的话。 他太久没有见过陆辞珩,看着陆辞珩带着盈盈笑意的样子都有些恍惚。 陆辞珩这时候只想把他抱进怀里,但碍于宫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他怕沈明安会不高兴,就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你今日也来上朝了吗,我都没看见你。” 他话一出口,便想到沈明安今日若是也来上朝,那此时专门来找他,难不成又是为了陆清识? 沈明安偏心陆清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陆辞珩按捺住心头的烦躁,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沈明安回过神来,“刚刚在殿上,他们说取血祭拜这件事是由你全权负责的。” “是我。” “被抓的那些人里有个孩子叫林澄,是林弘深的儿子,你还记不记得?到今天离上次又满一旬了,今日便轮到他了。”见陆辞珩面露疑惑,沈明安急切地说:“在益州的时候我们见过他的,你还陪他玩过,他才两岁都不到,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只要再拖几日,说不定还有转机。” “有点印象。”陆辞珩翻身上马,抓住这个可以名正言顺抱沈明安的机会,嘴角勾了勾,向沈明安伸出一只手,“正巧我现在也要去诏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小腹有些坠痛,沈明安慌乱迟疑地说:“我、我坐马车去吧。” “沈大人若是坐马车的话,你不如带我。” 要不是马车被小厮牵去一旁喂饲料,杨漪也不会站在这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听这么久,她一心想去找李行远,仰着脸向陆辞珩伸手,“我还想快点去诏狱。” 陆辞珩偏过头看她,不悦道:“你一个姑娘,我带你骑马算怎么回事?” “这有什么?”杨漪坦坦荡荡,“清者自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陆辞珩直接忽略了她,压下身,手往沈明安身前倾了倾,“去吗?再耽搁下去就要晚了。” 沈明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望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心中酸涩,鬼使神差般抬手,下一刻小臂就被陆辞珩紧紧抓住,整个人都被拽到了马上。 陆辞珩环着他的腰,策马扬鞭,在他耳边轻笑着说:“明安似乎胖了些。” 风声在耳边呼啸翻卷,两边的景物在不断向后掠去,身下颠簸,小腹的坠痛感越来越明晰,沈明安精神模糊又混乱,他浑身虚软地向后靠进陆辞珩怀里,用尽全力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嘶哑地开口:“孩子……陆辞珩,放我下来……” 低弱的呻吟消散在风里,沈明安疼得呼吸不过来,“陆辞珩,孩子……” 陆辞珩只以为他在说林澄,速度不减,安慰他道:“就快要到了。” 一直策马到诏狱才停下来,陆辞珩先下的马,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沈明安却已经几近虚脱,陆辞珩下马后,他连坐都坐不稳,他淌着冷汗,直直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青石板路上又冷又硬,沈明安浑身都疼,他身上痉挛,像是有什么从体内生生剥离般的痛,腿间更是流下一片温热。 沈明安按在小腹上,疼得喘不上气,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心下直觉这孩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第56章 诏狱大门前的路是青石板路,五月潮湿多雨,诏狱门口又是朝北的,常年阴暗湿冷,只几日的时间青石板上就东一块西一块的布满了青苔,地上还覆了薄薄一层被雨水打落枝头的梨花花瓣。 马蹄踏在青苔上速度快了就容易打滑,所以陆辞珩在快到诏狱时就下了马,让沈明安坐在马上,自己拉着缰绳牵着马在前头走。 诏狱偏远,百姓嫌晦气,都是能绕道走就绕道走,平日里基本上都很少有人往这边来,陆辞珩下马时只看了李行远在门口。 他在前头牵着马,正想去问李行远有关林澄的事情,却发现李行远越过他看向他身后,像是想要出声。 陆辞珩正疑惑着,忽然听到了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他扭过头,霎时间感觉仿佛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入眼是青石板上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地上的沈明安紧紧蜷缩起来,束发的冠落在一旁,满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他身上,官服宽大的袖摆下露出半截布满青筋的苍白瘦削的手臂。 沈明安像是痛极,他呼吸短促混乱,捂着小腹,死死地咬在自己的手腕上,额上满是汗,一身挺正的官服被他自己攥得皱得不成样子,越来越多的血从他身下流出。 “明安!”陆辞珩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迷茫,他手忙脚乱地将沈明安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触碰他。 “明安……你怎么了,哪里疼?”陆辞珩胸口窒闷,他手中渗出汗,迫使沈明安松开咬着的手腕,声线发颤着说:“你不要咬自己。” 纤瘦手臂上的印子深深浅浅,几乎都快被咬出血来,沈明安在他怀里疼得细细痉挛,他眼神失了焦距,很久才看定陆辞珩,惨白的唇动了动。 但那声音太低,陆辞珩托着他的身子,将头靠近他的耳边,也只是听到了断断续续、连不成句的几个字。 沈明安的手上一片冰凉,陆辞珩被他那双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牵着,放到了他的小腹上。 他听到沈明安低弱艰难地说:“陆辞珩,救救我们的孩子……” 掌心下柔软的凸起让陆辞珩如遭雷击,那一处鼓起的弧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呆愣在原地,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明安,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辞珩心痛如绞,慌乱又匆忙地把沈明安抱起来,“对不起,我、我不该带你骑马的。” 他的手从沈明安腿弯下穿过,才发现沈明安身上深色的官服都几乎已经被血洇透,满手的血让陆辞珩失了理智,他把意识昏聩的沈明安打横抱起,疯了般朝李行远吼,“去太医院把范太医找过来!” 沈明安太轻了,明明怀着孩子,却好似比之前更轻,一身瘦骨伶仃支着,全身上下只有小腹上有点肉。 他的手脱力地下垂,半阖着眼,在陆辞珩怀里闷哼出声,精神越发衰落下去,身下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辞珩头一次感到这般无力,他后悔不迭,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蠢得过分。 沈明安自从东阳村回来起就一直吃得很少,时常恶心泛呕,晚上也睡不安稳,他却还因为陆承景给沈明安赐婚的事而去对他说那种话。 陆辞珩总是顽劣地想要沈明安多依赖他一点,等沈明安真的慢慢地习惯了他的存在,愿意靠近他,他却开始对沈明安若即若离起来。 他故意整整两个月都没去找过沈明安,就想着哪天沈明安会不会主动来找他。 可他其实日日夜夜都在想沈明安,陆辞珩都不敢想,他以为的恰到好处的抽离,对一个人怀着孩子的沈明安来说该有多难受。 桩桩件件累积起来,才让沈明安有孕了都不敢告诉他。 陆辞珩后悔到无以复加,离诏狱最近的便是三王府,他将沈明安带到自己府里的时候,沈明安的精神已经到达极限,因为剧痛而控制不住地抽搐。 他刚把沈明安放在床上,范太医就提着药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跟着一同过来的还有柳和裕。 “你是不是疯了?!先生他怀着你的孩子,你还让他骑马?”柳和裕一见到陆辞珩就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地骂他,“你知不知道先生前段时间大病一场,到现在都没完全好全,那你呢?你之前不是天天来找先生发疯,这两个月他真的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柳和裕比陆辞珩矮上不少,他的质问毫无威慑力,却让陆辞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站在那里,被无边的自责和悔恨淹没,提心吊胆地看着范太医先从包里拿出样东西给沈明安喂了,然后才搭上他的脉,几息后眉头越蹙越紧。 “你给他喂了什么?” “参片,他精神太差了。”范太医责怪地看着陆辞珩,“他身体底子不好,现在又有小产的迹象,哪怕现在保住了,之后也有的是苦头吃,我建议最好还是落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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