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拂过窗前悬着的琉璃珠,珠玉相击之声清脆悦耳。赵钧揉着郁白新洗的蓬松的黑发,在琉璃珠碰撞的清澈声音中慢慢道:“那一夜传话的太监私下改了旨意,非但没有把你送回燕南阁,反倒让你跪了半夜,我已下令将他杖毙。他这般做是因着赵镜对他有救命的恩情,说到底,也是我的过错,你若是醒了,便可好好责备我一番。” “还有贺念白……”赵钧的眸子晦暗了几分,“阿白,你那天说的‘离他远点’是指他吧?” 他松开手臂,低头去瞧郁白的神情,却见那人已闭上了眼,只有指尖还松松地扯着他衣衫。赵钧见状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最终只长长叹了口气,捏捏郁白的脸颊:“小傻子。” 在郁白清浅的呼吸声中,赵钧听到了三下短而急促的敲门声。 那意味着容寸心有消息了。 医术不能及便奢望天意,祈求神佛相助……他从前只觉得求神问佛之人荒谬可笑,不料斗转星移,自己竟也心甘情愿地落到了这般境地。
第65章 两人目光尽头,浓烟滚滚,正是熊熊火光将天幕烧了个窟窿。 容寸心,性别男,年龄未知,来历未知,本领未知,这样一个乡野草民、江湖草莽之所以能悠哉游哉地来长安城乾安殿御书房逛上一圈,得亏当今皇帝是个外表聪明实则呆笨的糊涂蛋,绣花枕头一包草——以上是出自容寸心容先生某年某月的日记本,成为了大梁成元帝英明神武一生中永远无法磨灭的黑历史。 此事先按下不提,而今容寸心容先生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龙床前的矮凳上给郁白把脉,时而微微沉吟,时而淡淡颔首,间或长长地叹息一声,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赵钧面色逐渐难看起来:“容先生,可看出什么来?” “看出一点。”容寸心淡淡地摆摆手,瞧着郁白微微扇动的睫毛,又悠哉游哉地补充一句,“略有法子。” 多日等待只为此时,赵钧如蒙大赦般眼神一亮:“那便劳烦容先生……” “哎,陛下不忙。”容寸心摆摆手,“咱们出去说——说来容某还未见过御书房是何等模样……” 赵钧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费劲将人寻到此处,皇帝寝殿都进得,区区一个御书房自然不在话下,当即从善如流道:“先生请。” 在两人离开的背后,郁白黑漆漆的眸子慢慢睁开,望着金色的幔帐,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默。 。 “治病的法子虽有,却不能随意动用。” 容寸心从江南风光谈到塞北冰雪,从御书房窗台的布局谈到书案上笔洗的材质,却闭口不谈治病一事。赵钧心下已有些焦躁,又恐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闻言方浅浅地松了口气:“不知容先生需要什么?” 容寸心呵呵一笑:“陛下觉得容某需要什么?” 话到这里已经再明了不过。赵钧并不气恼容寸心的以物换物,甚至还颇有些松口气的感觉。他对自己有所求,便会尽心给郁白诊治,若是别无所求无偿诊治,才叫人心存疑虑。 他微微颔首,做足了礼遇姿态:“只要朕能办到,容先生都不必客气。” “这样啊……陛下确实诚意十足,不知这位公子是何人,竟能得陛下如此青眼。”容寸心略微感叹一句,竟像是认真思索起来,“容某乃江湖布衣,无亲无故无妻无儿,什么封侯拜相荫蔽子孙都是无用,金银财帛权势地位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陛下应当也知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道理罢。” 见赵钧面色沉稳如旧,容寸心话锋一转,面上的笑纹渐渐漾出了波澜:“若是……能得天子屈膝顿首之礼遇,容某这一辈子也算有得吹嘘了。” ——他满意地看见赵钧的脸色一点点阴沉起来,心中自是数不尽的快活惬意。普通人尚且只跪天地父母,让这位天下共主跪地俯首,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 寝殿内室吹灭了灯,月色隐匿云间,寂静黑暗与寻常无异,只有微微摇动的长流苏能证明方才有人离去了。 因病娇养多日,身体还有些沉重,恢复清醒不久的头脑更是昏沉混沌。郁白忍着一阵又一阵的头疼,略微踉跄地穿过乾安殿,却一不留神看见了御书房明亮的烛光。 浓浓夜色中那烛火是如此的耀眼,以至于他多看一眼赵钧,都要被光芒刺的落下泪来。郁白久久望着那道剪影,终是闭了下眼,仍旧朝着本来的方向去了。 。 到底坐了多年皇位、见惯各色人等,赵钧面色略变了变,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容先生这要求当真稀罕。只是不知您受了这跪拜大礼,是否还要以假面示人?” 他淡声道:“不妨先以真容示人,再谈条件。” 哟,被看出来了。容寸心摸了摸自己耳侧的皮肤,却没有揭下面具的意思:“我可不是在和陛下谈条件,我是在威胁陛下。现在您才是有求于我的那一方,这样说陛下明白吗?” 气氛胶着。书房外,李德海聚精会神地听着屋内动静,未曾留意到有一身影悄然离去了。 容寸心悠悠端起茶盏,叹了一句“皇家的茶就是美味”,继而正色道:“陛下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不能答应吗?” 赵钧不答。他起身踱步,手按在书案横着的长剑上缓缓摩挲:“不知容先生自何处来?” 他不是听妲己一言便能剖比干之心的纣王。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完全相信容寸心,更别提照做这样的要求,将阿白交到一个江湖术士手中。 “天子之尊下跪确实难得一见,未免陛下觉得委屈,容某可告诉陛下一个秘密。”容寸心唇角扬起,口型无声地描摹出两个字。 ——“金蝉。” “容某是死过许多次的人了,不怕多一次,只是这位郁公子嘛……”容寸心挑眉,“陛下考虑好了么,时间可不等人哪。” 赵钧沉默良久:“你究竟图什么?” 容寸心甩甩手:“人生苦短,图个乐子。” “容先生应当知道,这里是乾安殿,虚言诳骗,会落得什么下场。”赵钧陡然拔剑,横于容寸心颈前,“———容先生,好自为之。” 茶香袅袅。 半晌,容寸心抹了把脸,叹息着走了出来。 。 赵钧神色还算平静,他整整衣衫,步伐有些急促。这次容寸心没再说什么“陛下不忙”,只一脸若有所思地跟在他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那原本沉睡着的人却已经不翼而飞。漆黑的夜里,赵钧摸着早已凉下去的被褥,一时间如坠冰窟。容寸心却顺手推开了在窗边站了片刻,眯着眼望向远处:“陛下……宫里有人烧纸么?” ——两人目光尽头,浓烟滚滚,正是熊熊火光将天幕烧了个窟窿。 那里是,燕南阁。 作者有话说: 最近练科三,更新可能会慢~
第66章 自由之路,唯死而已。 容寸心一愣,只听身旁人喃喃念了一声阿白,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叹惋似的摇摇头,足尖点地,也朝那熊熊烈火奔去。 火场已是一片混乱。燕南阁的宫人是最早发现起火的,但郁白已住在乾安殿多时,并无一人看见他又重新回到此处。凤四听罢,匆匆跪地阻拦道:“陛下,而今天干物燥,用火不慎起火也是常事,如若公子不在燕南阁,您舍生忘死冲进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熊熊火光将众人面庞映的极亮,赵钧眸中一片血红,尚未定神,却又听宫人来报,搜遍阖宫上下仍不见郁白踪影。听到此时,赵钧一颗心已沉至深渊谷底。 容寸心轻咳一声:“陛下,您……” 他话音未落,人群骤然一阵惊呼:“陛下不可!陛下!” “危险!凤四拦住陛下!” “快救火!” 风声过耳侧,呼号惊夜幕,撞入眼底的是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烈焰如恶魔之口席卷万物。 没人拦得住赵钧。 …… 半个时辰之前。 在容寸心说出“略有法子”之时,郁白已经醒了过来。 说醒并不准确,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混沌和清醒间徘徊,像是站在世界的另一头看着遥远红尘,五感蒙着厚重白纱,只有偶尔才隐约透些光出来。他不知那白纱是何时揭开的,是上元夜与贺念白的匆匆一瞥,还是寒夜里赵钧温柔如水的亲吻,再或者是在容寸心看似随意却如鹰隼般锐利目光的注视下? 他只知道,容寸心清楚他的醒来,而不久之后,赵钧也会清楚一切。 ——那个人永远都有法子让自己屈服。 所以他必须离开。他熟悉乾安殿所有通道入口,眼下众人将目光放在容寸心所在的御书房里,他趁夜色从寝殿后门暗自离开,不算困难。 至于为什么要回到燕南阁……郁白打开藏在床下的匣子,拿起了那枚细细包裹着的药丸。 那是他曾为自己留下的一颗枯肠草。他不愿被容寸心治好,再度成为笼中雀鸟,解决之道,唯死而已。 烛台倾覆,火舌席卷帷幔。 …… 赵钧躲过一块燃烧着的梁木,厉声高呼:“阿白!” 这把火已烧了小半个时辰,房梁倾颓,火舌燎衣,一张口便有浓烟呛入,呛的人鼻腔肺腑撕心裂肺的疼。 正堂,书房,寝殿……昔日两人嬉笑缠绵的湘妃榻已焦黑得看不出原本面貌,曾共填一首长词的紫檀木桌也歪歪斜斜地坍塌下去。烈火无情挤占仅存的生存空间,赵钧已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却仍不见那人踪影,只恐自己来迟,那人已化成烟火中的灰烬,再也无处寻觅踪影…… 一片雪色陡然映入眼帘。 ——倾颓的房梁下,郁白神情恬然地站在零星火焰之中,朝他展颜一笑。 那是黑与红之中最纯净的色泽。 。 站的这一会儿已经耗尽了郁白所有体力,他倚着焦黑墙壁慢慢滑坐下来,不再看来人。 很快有火光自雪白的衣角蔓延,渐渐攀爬上他的肌肤和皮肉,纵使神智混沌,他也感到了几丝难以忍受的灼热。腹内枯肠草开始作用了,猛烈的药性如火般燎着他的肠胃,一时分不清是哪里的火更令人难以忍受。 郁白往后仰了仰,抱紧了自己。痛楚渐渐退却,似乎有温柔的海水将他重重包裹,一同到来的还有求而不得的静谧与自由。 他会死在深宫,但他的魂魄会随风而去,奔赴可以那或许可以称得上是自由之地的天涯海角。 ……那里不会有任何束缚他的人。 一丛火从赵钧面前落下,燃着了他的衣角。赵钧却似无知无觉般僵在原地,一时思绪漫卷,一时又空白一片,如坠冰窟间,他骤然在极端的浑噩中意识到了这场大火的原因。旋即他发了狂一样朝那人奔去,身后重重木石卷着火舌,呼啸着轰然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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