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赵镜的厌恶、痛恨乃至囚禁,并不是因为他有可能威胁自己的天子之位。 赵镜对权势的淡泊,是在责备他为皇位不择手段;赵镜还心爱之人自由,是在讽刺他为一己私欲禁锢郁白;赵镜无私的爱恰恰折射出他的私心与贪婪,他与叶绯衣之间宽容静谧的爱,每一举一动都挟着极强的讽刺意味,直刺他不愿正面直视的内心。 便是这份强烈的讽刺,强烈的对比,在他面前树了一面照妖镜,无比清晰地照出了他的卑微、怯懦、众叛亲离,这些无一不令他无地自容、羞愤交加、乃至恼羞成怒。 他不肯面对和接受自己造下的孽果,于是唯有掩耳盗铃地用谎言欺骗自己,用强权压迫所有人,包括自己爱着的人。 作者有话说: 时间过了好久,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赵镜他们两个,记不清楚也无妨,他们不会占用太多篇章,主要是让赵钧产生一点心灵震撼,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第68章 归途 “陛下,郁公子已经醒了,据服侍的人讲,公子虽然身体还弱,但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晚膳多用了半碗粥,陛下放心便是。” 赵钧默然点点头。是啊,郁菀来了,他最亲近、最想念的人来看他了,他岂会不舒心快活? “阿白身子不好,不宜随便搬动,还是住在那里便好,郁菀在清宁殿住下吧,也方便他们姐弟相见。” 话虽如此,临到就寝的时间,赵钧却迟迟不肯歇下,哪怕已经看了一天的折子,哪怕最后一封奏折上所书内容他都已经烂熟于心。李德海知道他的心事,虽不敢相催,到底也担心赵钧的身体,委婉提醒道:“陛下,已经亥时了……” 赵钧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的意思。李德海看的心焦,忽见弘福进来通报,道郁大小姐求见陛下。 赵钧手腕一僵,道:“不见。” 郁菀却撩衣跪下,声音穿过雕梁画栋的殿堂传入赵钧耳中:“郁菀求见陛下。” 那一瞬间赵钧心中的燥火几乎要腾空窜起。他岂会不知郁菀此时求见是为何故?郁白在雪夜长跪是为让他放过他姐姐,郁菀如今星夜求见自然也是为了郁白。 这一对姐弟……赵钧不觉得感动。手中竹管紫毫笔啪的一下硬生生折断,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 “传。”他也不看断笔,慢慢合眸又睁开。 他本满腔不悦,然而看见那年轻女子的一刹那,一腔怒火却骤然熄灭了。 他略微叹息地想,亲缘是何等神奇的关系,郁菀同阿白……长的真的很像。 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只是一者添了秀丽婉约,一者添了英气俊朗,然而细看那眉宇间,却是同样的坚韧和执着,如同风雨天挺秀青茂的翠竹,任风吹雨打亦不改其志。 赵钧久久凝视着眼前之人,思绪万千,出口却是:“他还好吧?” ——郁菀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 赵钧能说出这话,想必对阿白,还有几丝情分吧……她来前旁敲侧击地问过阿白这些年的经历,郁白恐她忧心,不曾据实以告,然而这一切又如何瞒得过从小与他一同长大的郁菀,若是寻常侍卫,岂会住进乾安殿,得皇帝青眼至此? 何况他落得这一身的伤病,说几句话便要咳嗽,怕冷怕的无时无刻不揣着手炉裹在厚厚锦被里……她记得昔日的郁白是那般康健明朗,数九寒天也能骑马入山,若不是那皇帝,若不是他……阿白怎会成今日这般弱不禁风之态? 郁菀款款道:“劳陛下牵挂,舍弟一切安好。” “那便好。”赵钧顿了又顿,“自若水城入京不易,你不必急着离开,多陪陪他。他很想你。” 赵钧闭口不提“他”为何人,郁菀却娓娓应道:“是。阿白自幼少人疼,谁对他好些,他都牢牢记着,寻着机会便十倍百倍地还回去,生怕辜负了旁人似的。我得了他一声姐姐,自然不能糟践了他的心意。” 这些话赵钧自然是不想听的——他恨不得郁白没有一切过往,生命只有他一人存在。然而郁菀娓娓道来的声音却好似有种魔力,在他的默许下愈发大胆,渐渐在他面前勾勒出一个幼小、乖巧而聪慧的孩子的轮廓。 那个年幼的孩子睁着澄澈双眸看他,朝他扬起一个略显羞涩的笑。 忆及过往,郁菀的声音柔和了几分:“我不过是比旁人多疼了他几分,他便掏心窝子地一口一个‘姐姐’唤着,能掏空所有月钱给我买一支簪子,黑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你,教人心疼的紧。” 时光荏苒,年幼的郁白迅速抽条长高,最终映入眼帘的是燕南阁中桀骜不驯、漠然乖戾的少年。赵钧冷冷打断:“他不是孩子了。” 郁菀蓦然抬首,冲口而出:“是,可他依然是我的弟弟,是陛下……陛下昔日看重的人,不是吗?” 这话已触龙鳞,可是如今箭已在弦上,又岂容她有任何的犹豫和恐慌?郁菀仰头望向那面色漠然的帝王,言辞恳切:“陛下是天子,自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舍弟无名之人,无德无才、身体孱弱,又是男子之身,如何能服侍陛下身边?望陛下允准,让舍弟出宫去!” “您贵为天子,自然可以用权势压人,用武力逼人屈服,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但……”郁菀眼见赵钧脸色愈发冷凝,虽是心跳如雷,却仍然鼓足勇气直视赵钧双眸,重重叩首,“郁菀不知陛下与舍弟的渊源,只是想着,陛下绝非冷漠无情之人,若是能将旧情施舍舍弟几分……郁菀纵死,也无憾了。” 她在皇帝眸中捕捉到一丝一晃而过的怆然。 冬夜,烈火漫卷苍穹,白衣燎成灰烬。御书房的门悄然打开又关上,是李德海进来添灯了:“陛下,该睡了。” 那一盏灯花不知趣儿地扑簌簌乱跳,一如那夜映亮宫城的大火。赵钧枯坐一旁,凝望它许久,忽然难以忍受地别过脸去。 所有人都在劝他放走郁白。 可是那样的话,他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失去郁白了。 他不舍得。 。 赵钧悄悄来到郁白床边时,郁白已经睡下了。许是白日与姐姐重逢耗费了不少精神,他这会儿睡的格外熟,苍白了一整个冬天的面颊泛起丝丝红润。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俯下身去吻那双微张的唇,想听他含糊又依赖地唤“赵钧”,想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无论是亲情还是自由都不能将他夺走。 可最终,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只轻轻地、轻轻地问了一句:“阿白,你认得我吗?” 郁白没有回答他,却有无数道过往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向他而来。 鹤唳九霄,自当扶摇万里,无樊笼之伤。皇兄,这世上的事情,绝不是抓得越紧,就越不会丢…… 天下俊秀少年何其多,陛下何必可着这一个可怜孩子折腾呢…… 您贵为天子,自然可以用权势压人,用武力逼人屈服,这是谁都阻止不了的……他依然是陛下昔日看重的人,不是吗? 我情愿死在流放途中,情愿从没遇到过你,也好过如今这样,在这宫城里做你的宠物……赵钧,如果没有那两年,我也不会爱你了。 寒灯照孤影。赵钧枯坐着,心下一阵一阵的悲怆。 他究竟是怎样的洪水猛兽啊,郁白宁愿假装痴傻也不愿以真面目相对,宁愿服毒自尽葬身火海也不愿留在他身边,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对他多解释一个字……可是他能怪谁?怪郁白冷漠无情,怪郁白心太狠吗? 他们也有过那么美好的初相识。 冷月如霜洒落,赵钧全身发冷。如果他不去找容寸心来识破郁白伪装,那么阿白是不是便不用忍受这毒药火海之痛?如果他不曾用郁菀凤十一等人多加威胁,那么阿白是不是便不会雪夜长跪染一身病症?如果他不曾用诸多手段强取豪夺、逼迫郁白屈从自己,那么……那么他们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模样? 正如郁白昔日所言,没有那么多如果。 天边浓云无声散去,露出半块银白的月亮。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今明月尚在,彩云已散。 “罢了,去吧,去吧……”赵钧略微踉跄着起身,声音喑哑到他自己都听不清楚,叹息随着风消散在安息香浅淡的香气中,“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去吧……” 。 数日后,有一帆船自长安沿渭水南下。 船行颠簸。郁菀匆匆踏入内室,正见郁白躺在床上,双眸紧闭,额前却是冷汗涔涔。她记着大夫的嘱咐,快步上前,却听郁白双唇嗫嚅,模糊不清地念着:“赵钧……” 赵钧……自踏上这南下的帆船,这已不是她第一次从弟弟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了。她知道,那名字属于如今的九五之尊。 郁菀心下叹息,持绢帛拭去郁白额前冷汗,柔声唤道:“阿白?” 清风活泼泼地撞开窗子,唤醒了沉眠的旅人。 郁白猝然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两岸挺秀青山,一双手轻柔地为他拭去泪珠:“阿白,我们回家了。” 青山绰绰,江阔云高。 远望水天一色,近看波光潋滟,时有水鸟振起雪白羽翼,自微澜碧波上滑翔而过,清风鼓足劲儿扬起船帆,一景一情恰如当年幽闭深宫、不见天日的旧梦,那是万卷文字也不足以描述的风月无边。 郁白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地潸然泪下。 成元四年春,郁白于弱冠之年,离宫归家。 作者有话说: 阿白终于离开了,新生活开启,喜欢BE的可以停下啦~
第69章 若水城,喜宴,不速之客 成元四年冬,匈奴毁约犯境,侵犯柳城。成元帝力排众议,率六万大军御驾亲征,一举收复红门关外五城,逼退匈奴三千里,大梁上下举国同庆,共贺国土收复。 至此,寒冬已过,春光初至。 这个消息传到江南若水城时,郁白刚刚踏出房门,竹青长衫在煦风中扬起轻盈的弧度,腰间悬一枚白玉佩,恰如其主人一般温润通透。 月嬷嬷端着一碗药,快步走过来:“三少爷,大小姐叫你呢。” 郁白匆匆道:“知道了,秦家上门了吗?” 月嬷嬷笑着拦在了他面前:“三少爷莫急,这会儿大小姐还在梳妆,秦家上门还早呢。大小姐是让你趁热把药喝了,这不,刚熬好的,热乎着呢,三少爷快喝了吧。” 月嬷嬷是郁家昔日的老人儿,是瞧着郁菀等人长大的,历经种种波折方与郁菀重聚。时过境迁,她到如今竟还隐约记得郁白模样,见到他怔愣片刻,脱口便称三少爷,这一年多也未曾改过口。 郁白瞧见那碗黑乎乎的中药,嘴巴里便一阵一阵的泛苦,然而月嬷嬷守在一旁目光炯炯,显然已经做好了他不喝药便揪着他去向郁菀告状的准备——郁白不敢同经验丰富的老人家较量,只得接了药,捏着鼻子仰头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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