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皇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这把火惊动的不止皇宫,更是整座长安城。太医、侍从、影卫、宫女内侍,从宫中星夜传出的消息,夜半匆匆入宫查看情况的权贵心腹,一干人将乾安殿里里外外围的水泄不通,来来往往都是纷繁错杂的脚步声、呼喊声,哪里还有半分皇宫的庄严肃穆。 玄黑大氅已经被火燎的焦黄,赵钧随手把它扔在地上,额前颈间尚有黑灰余烬,混着浊汗滑过疲惫脸庞,愈发显得狼狈可笑。他却顾不得自己梳洗,只以拳抵额,缓缓舒出口浊气,望向正给郁白把脉的余清粥:“如何?” 这脉已经把了半炷香的时间,结果实在是再确定不过了。余清粥深吸一口气,心中惊涛骇浪慢慢平息下去:“回陛下的话……是枯肠草。” 得到确切回复,赵钧骤然脱力,脚步不稳,险些踉跄倒地。李德海慌忙扶住他:“陛下保重身体!” 枯肠草,枯肠草……他眼前骤然浮现出同郁白的最后一面。年轻的小郎君霜衣如雪,衣袍翻飞,立在烈烈火焰中朝他从容微笑。 宛如浴火的凤凰。 从乾安殿中消失的人,到燕南阁里蹊跷的火,再到更久的从前,生辰之时立冬之夜,盛开了整片夜空的烟花,那一杯掺着枯肠草的酒,以及清宁殿中郁白那句疲惫而平静的“我本来没想让你死”。 我本来没想让你死…… 闪电突兀划过,直直地刺中了他心脏最脆弱不堪的地方。赵钧缓缓挣扎着起身,望向榻上的郁白。 那是他从火海中抱出来的人,是他从阎罗地府抢回来的阿白。然而他竟然不知道,这场夺命的烈焰,早在这个冬天开始的时候便已经埋下了火种。 哪有什么毒药毒酒,他亲手为自己奉上的,不过是一杯掺着醉梦乡的罗浮春罢了……真正的枯肠草一直在他自己手中! 生辰之后,他所有的心安理得,都是建立在那颗枯肠草的基础之上,那也是他抛下心理负担去实现心底最恶劣的念头的源泉。然而此时此刻,郁白无声地躺在他面前,白净肌肤上满是火燎的血痕,那微弱近无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着他,提醒着他,他从一开始便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所有的精神支柱就在此刻断裂,破碎之声清澈而残忍。 赵钧浑浑噩噩地想,那时他就给自己留了毒药吗?那时他就已经准备狠心离开自己了吗?彼时他在火海中朝自己微笑,是在笑什么?是笑昔日爱侣的愚钝无知,直到死亡尽头也没有发现真相,还是笑自己终于能挣脱加诸于身的锁链,重寻碧海蓝天的自由? 他是……他是早已醒了吗?他是为了离开自己,才毅然决然地服下毒药,走向火海吗? “微臣无能,郁公子本就体弱,所中之毒已深入脏腑,拖到现在,实在是……回天乏术。” 余清粥毕恭毕敬的声音遥远的不真实,声音落到耳中停滞数秒,赵钧方才醒神,猛然回首望向容寸心。 容寸心知他何意,上前几步,却是摇了摇头:“已无求生之念,此时救人不是行善而是造孽,救了还不如不救。” “你救还是不救?”唰的一声,赵钧陡然拔剑,泛着寒意的剑锋横在容寸心颈前,面色比之寒霜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须臾便要血溅当场的凝重气氛下,容寸心却徐徐叹了口气:“陛下这是何苦。” “天下俊秀少年何其多,陛下何必可着这一个可怜孩子折腾呢?”他指尖轻轻挑开剑锋,朝赵钧安抚般的笑笑,“陛下也适当换个口味吧。” 长剑握在手中,陡然便重逾千斤,压的他从手臂到肩膀都沉重不堪。赵钧知道容寸心早已看破了一切,却不肯轻易卸下这繁重的担子,出口的声音晦涩无比:“敢问先生自何处来?” 容寸心摇着头向外走去:“天地一蜉蝣,何谈来处与归处。”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出宫倒计时~
第67章 深宫中的重逢 郁白昏睡了一整个冬天。成元四年初春,郁菀自若水城入京。 马车远远地朝宫门驶来,守在门前的内侍弘福远远瞥见车马影子,忙整整帽子迎了上去。 自从弘安出事,宫内的人手大浪淘沙似的淘换了个干净,连从小服侍皇帝的李大人也挨了贬斥,他能接替弘安被李德海提拔上来,自然也是因为他看得清局势,知道这宫里被陛下放在心里的是谁,当差自然是愈发尽心尽力。 一只手撩开雪白帷幔,露出一张极秀丽的女子面庞来:“周叔,到了吗?” 驾车的车夫回应道:“大小姐,前面便要到了。” 马车停下,弘福摆出一幅笑脸,迎上前去:“见过郁大小姐,陛下吩咐奴才在这儿迎接您,请随奴才来吧。” 郁菀忙道:“有劳大人。” 眼前这位可是乾安殿那位小祖宗的姐姐,弘福知道轻重,何尝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闻言忙陪笑道:“大小姐折煞奴才了,叫奴才弘福便是。” “原来是弘福公公。”郁菀浅浅一笑,心中却是百般疑虑忧心,“劳烦公公领路,不知舍弟现下人在何处?” 弘福笑着引路:“郁公子得陛下圣眷,自然是住在乾安殿了。大小姐这边走。” 乾安殿……任郁菀再不知内情,也清楚乾安殿是当今圣上的寝殿。入京时一路听闻的风言风语尽在心头浮现,郁菀的脸色不由得苍白了几分,脚步却愈发匆匆起来。 。 乾安殿里,容寸心闭眼探了会儿脉,对赵钧摇了摇头:“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能醒了。只是自古以来,医生皆是医得了病,医不了心。” 亏着这里是皇宫,珍稀药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否则若换了别处,郁白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是人好端端的,又何必流水似的费这么多药材?再好再珍贵的药也有治不了病的时候。 赵钧闻言默然,须臾又听李德海来报,道郁菀已经入宫,再有半柱香的功夫便能到乾安殿了。他轻轻摩挲过郁白昏睡的消瘦的脸,久久无言。 曾经挖空心思在郁白心中除去的人,到头来还是由自己亲手送到了他面前。赵钧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李德海一愣,忙跟上去:“陛下去哪儿?” 赵钧冷冷撂下一句:“他亲姐姐来了,朕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不待李德海掀起门帘,他兀自便推门离去了,只在最后留下一句不知说给谁的话:“告诉郁菀,难得入宫一次,不必来见朕,好好陪陪阿白吧。” “阿白很想她。” 昔日那样鲜活明媚的少年啊……赵钧忽觉眸中一阵涩然,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枚简陋的香囊,终于狠了狠心,决绝地投进了橱柜最深处。 。 玉楼藏翡翠,金殿锁琼瑶,却不知这乾安殿的锦绣楼阁中藏着的是什么。郁菀步伐小而急切地穿过雕梁画栋的殿堂,青色裙裾扬起柔美的弧度,终于在一扇屏风前缓缓停住。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而当她真正地站在乾安殿、站在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幼弟面前时,她还是险些把持不住地落下泪来。 三年了……她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早已天人永隔,又有谁能想得到他竟然在这深宫里煎熬度日。 郁菀轻轻抚了抚幼弟消瘦的面庞,不知花了多大气力才堪堪抑制住自己涌出的眼泪,然而还是有一滴眼泪顺着眼尾滑落至手背,旋即滚落到锦被上,湿了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布料。 那滴泪灼热的过分,郁白睁眼望向来人,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姐姐。” 郁菀一愣,热泪滚滚而下。 。 南宫虽冠以宫名,却是早年囚禁废弃皇族的冷宫,实实在在同常人印象中的宫殿没有半分关系。 放眼整座南宫,建筑不过几栋破旧屋舍,花木更是只有寥寥几棵野树杂花,同那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相比,好似滴水之于汪洋,残火之于骄阳,褴褛衣衫之于锦绣华服,然而世人皆知,人之心境却并不由所居环境的高低优劣决定。 “你怎么又来了。”瞧清来人,赵镜推窗谨慎观望片刻,方转身望向来人,紧皱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怎么,不欢迎我?”年轻的黑衣女子凤眸上挑,朝赵镜抛去一个油纸包,“怕你饿死——反正你那皇兄最近也没空搭理你。” 赵镜抬手接过纸包,一语道破:“你可不是最近才来的。” “你烦不烦。”叶绯衣懒洋洋地嗤了一声,“那把火全城人都看见了,赵钧现在忙他那小情儿都忙不过来,哪有空来管你这个倒霉蛋。” 说着她四下张望一番,映入眼帘的是满目萧条:“你这里……有日子不见荤腥了吧?” 倒霉蛋前穆王殿下赵镜慢条斯理地拆开油纸包,烤羊腿的麻辣香气即刻冒出:“前日刚刚见过。” 叶绯衣闻言冷笑:“还不是我送来的。” 赵镜笑笑不答,却听那人道:“你真就准备在这破地方耗上一辈子?” “我本闲人一个,在哪里都是打发时间罢了。此处幽静又无性命之忧,烹茶煮酒、安然度日便是极好。”赵镜手持匕首,灵巧地切开烤得流油的羊腿,朝叶绯衣递了一块过去,“你肩上有天麟府的担子,我帮不上你,却也不能因一己之私让你担祸端。皇兄总有一天会放我离开,在这之前,你偶尔来看看我便是极好。” “总有一天?”叶绯衣陡然出声,“明天,后天,还是下辈子?”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来,叶绯衣最清楚地流露出愤怒的时刻。赵镜顿住手,望向年少时便相约着私定终身的爱人,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长眉入鬓,凤眸锐利,眸光中流露出冷峻的杀气。这份杀气使得喷香的烤羊腿所晕染的温暖和烟火气息很是不合时宜,也让赵镜切肉的手顿住了许久。落日余晖下,晚风就这样徐徐地吹过。 叶绯衣——不,她已经是明鹤明府主了。 赵镜最终笑起来。他叉起一块正嫩的羊肉,将匕首递的更近:“来,尝一口。” …… 南宫地势低矮,周围也无树木阻挡,站在附近地势最高的紫云塔上,可将一切尽收眼底。从赵钧的视角看,正能瞧见那明府主冷冷别过脸去,过了须臾,似乎是抵不住烤肉的香气——也可能是耐不住身旁那人诚挚的神情,便就着赵镜手中匕首咬下一块肉来。 南宫的这半年多的囚禁,他身形消瘦了些,却仍然神采奕奕,似乎还是多年前那个最得朝臣推崇和父皇喜爱、一身书生意气的俊秀少年郎。 风过,夕阳沉沉落下,那两人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赵钧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莫名涌起一阵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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