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珠斜倚在车坐上,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纤长的手指,在老狗背后干枯的皮毛上捋了捋。 但她很快便挪开手,露出嫌弃的表情,皱眉道:“它实在应该洗个澡了。” 赵识途笑道:“你的意思是它比你都懒么?” 明月珠敛去笑意:“我虽然懒,却是爱干净的,赵镖头可不要信口胡言,凭空诬蔑良家女子,若是流言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咳咳,我玩笑而已……”赵识途知趣地换了个话题,“它喘个不停,难道是因为想洗澡?” 明月珠摇头道:“不是,它喘只是因为它饿了,再老的狗也会饿的,白小姐把它交给你的时候,没有给你饲喂它的食物么。” 赵识途诚实道:“没有。” 明月珠叹了一口气:“一个富贵体面的舞姬,却把一只又老又丑的狗养在身边,久而久之,定要被人说三道四,难怪要将它送走。” “别这么说,白小姐毕竟是我们的客人。”赵识途一边搭话,一边回头往篮子里暼去,见那老狗缩成一团,瘦得皮包骨头,五官挤在面部中央,浑浊的眼珠里仿佛要淌出泪来。不禁心软道:“这样吧,把我的干粮分出一些,喂给它吃。” 明月珠看了一眼天边愈向西斜的太阳,道:“我们只买了三只包子,再多一只也没有了,人尚且吃不饱,哪里还有给狗的份儿。” 赵识途道:“可它毕竟是我们的客人,一个镖局若是让客人挨饿,才要贻笑大方。我们这些开镖局的,名声是立足江湖之本,万万不能搞砸了。” 明月珠嗤之以鼻。 赵识途又道:“没关系,我此刻并不饿。” 刚说完,他的肚子便响了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分外清晰。 “咳咳,”他敛正神色,“是这样,我最近觉得衣带变紧了,袖口也勒得慌,为了保持身材,我本来就该控制食量。” “哦?”明月珠抬起眼,将他的背影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见他的水蓝色缎衫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露出瘦如刀削的肩膀,不由得又嗤了一声。 饥饿难耐的狗似乎懂了她的心思,不甘心地踩着篮子边沿,用尽最后的力气往她膝盖上跳。 竹篮被踩翻,明月珠也差点跟着跳起来,她把狗爪从大腿上挪开,怒道:“你这为老不尊的狗,快下去!” 狭窄的车舆随之猛摇了几下。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原本闭着眼,脑袋毫无防备地磕到了窗沿上,发出“砰——”的一声。在这荒凉的山间,响得比刚才还要清晰。 两人一狗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六只心虚的眼睛一齐转向他,赵识途吞吞吐吐地问道:“上官,你没事吧……” 上官情终于抬起眼皮,沉声道:“别争了,把我的包子喂给它吧。” 赵识途松了口气:“原来你没有睡着啊?” 上官情皱眉道:“你们两个比狗还吵,我如何能睡得着。” 老狗发现了新的目标,放开明月珠的大腿,转而往上官情身上扑去。 上官情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轻巧地拨开狗爪子,捏起狗脖梗,顺势把篮子扶正,将它塞回去。老狗心有不甘,汪汪地吠个不停,上官情回过身,从行囊里摸出饭屉,又从中取出一只包子,递到它嘴边:“吃吧,别叫了。” 明月珠看得目瞪口呆,好心提醒道:“你考虑清楚,我可没骗你,这真的是我们仅有的晚饭了。” 上官情头也不抬地答道:“无妨。” 老狗把包子衔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而后伸出舌头舔他的手心。 老狗的舌头也很老了,表面粗糙,还挂着包子馅儿里的油,明月珠看在眼里,眉头都皱成一团,可上官情全然不在意,张开手任由它舔。 上官情的手指根部也有一层厚茧,是长期握刀留下的,哪怕被老狗的舌头舔了,也不觉得疼。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衫,小臂露在外面,紧实分明的肌肉被一条腕带收住,看起来比明月珠凶悍百倍,老狗偏偏不怕他,甚至把脸贴上去蹭。 赵识途在前座目睹了全程,啧啧称赞道:“上官,原来你只是外表冷峻,惜字如金,内心却有一副火热心肠。难怪连狗都与你亲近,是我错看你了。” 上官情缓缓地抬起眼道:“我昨日起开始修习一套内功心法,七日之内忌食荤腥,那包子是肉馅,我本来也不打算吃的。”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明月珠了然地点头。 坐在车前的人把缰绳一甩,委屈道:“阿珠,为什么你不相信我的说法,却相信他的?” 明月珠答道:“因为他是上官情,你是赵识途。唉,谁让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大呢~”
第3章 君子不可欺(三) 夕阳已经快要沉下山,“护途镖局”的镖车停在路边。 老狗吃饱喝足,满足地躺回篮子里。 上官情也坐回到后座一角,从腰间抽出佩刀,又取出一块粝石,自顾自地磨起刀来。 他磨的是一把不起眼的短刀,刀鞘是陈旧的灰色,没有任何装饰。 江湖中的名兵利刃,若是由名家铸造,大都会在某处刻上工匠的铭纹,以昭显自身的名贵。可上官手里的刀上却没有任何纹刻,只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兵器,若是挂在铁匠铺里售卖,恐怕只能换来几块碎银。 他一丝不苟地砥磨着一把无名刀,眉锋也如刀锋一般紧绷着。平素这人的脸像块硬邦邦的木桩,终日睡不醒似的。只有在与兵刃为伴之时,他才会全神贯注,露出些许独特的气质,又尖锐,又疏远,若以一字蔽之,就是冷。 另外两个人则毫无形象地吃起了包子。 明月珠一边嚼,一边饶有趣味地打量两个同行的男人:“赵镖头,为何一直盯着上官看个不停,莫不是见色起意?”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赵识途撇嘴道,“这包子馅儿热腾腾的,烫嘴,看着他下饭,有降温作用。” “真的?” “真的。” 于是,盯着上官情的目光由两道增加为四道。 上官情全然不理会,只是磨刀,不知是不在乎,还是没听见。 两只包子吃下了肚,镖车接着往前走。 赵识途吃饱喝足,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边赶车,一边转头道:“这顿饭先算在我账上,等拿到报酬,我加倍补给你。” 上官情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淡淡道:“不必了,反正这趟镖你是赚不到钱的。” 赵识途道:“哎,你这人真是没劲,我真心实意感激你,你却不领情。再说,我有金钗作抵押,怎么会赚不到钱。” 上官情道:“因为你手上的金钗是假的。” 赵识途猛地抽紧缰绳。 拉车的马儿受到惊吓,长嘶一声,扬起前蹄,连车带马一齐搁浅在路中央。 * 赵识途转回身,摇头道:“你胡说,那金钗明明是真品,白小姐拿给我看过,以我的眼光,绝不可能鉴错。” 上官情道:“你眼光不错,眼神却差了一些。” 赵识途问:“什么意思?” 上官情道:“她给你看的是真品,包进手帕里的却是假货。” 赵识途大惊失色:“她在包手帕的时候把东西调换了?可你怎么会知道?” 上官情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当时我就在院子里,看得到正厅的情形,她的速度,还快不过我的眼睛。” 赵识途道:“你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提醒我?” 上官情道:“我要是当场戳穿她,好容易上门的生意就泡汤了,那支钗虽然不是真品,至少还能换上十两银子,总好过没有。” 赵识途长叹一声:“上官,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君子可欺不可罔’,受人愚弄是天大的耻辱,我们这些开镖局的……” 上官情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只知道君子不能饿肚子,否则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会饿得比这老狗还要凄惨。” 一旁,明月珠挑眉道:“别看上官平时话不多,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指重点。” 赵识途摊手道:“你看,连阿珠都抱怨你了。” 明月珠摇头道:“不,我是在夸奖他。” “……” 赵识途深感挫败,幽怨地叹了一声,往车衡上趴去,“你们两个,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镖头。” 明月珠抬起脚尖戳他的屁股:“若是没有,还会陪你来送一只老狗么。泉水村已经不远了,别犯懒,快赶车吧。” 他只能直起身板,宣布道:“好,我们姑且先把狗送到,再去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她在那里谋生计,总不至于凭空消失吧。” 明月珠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小声道:“关于这个,恐怕你又要失望了。” * 日落时分,风尘仆仆的镖车终于驶到泉水村。 这泉水村当真偏僻,三面环山,余下一面依傍着稀疏的胡杨林,村口竖着两条木栅栏,一块大石,勉强算是界碑,界碑旁有一口老井,所谓的泉水就在深深井底。 村里一共只有十几户人家,屋檐和远处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赵识途迫不及待地寻到白家的院子,提着竹篮,满怀期待地叩门。 等了好久,他终于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可那声音的间隔,却比老狗喘气还要更长,还要更慢。 开门的是个白发老太,肩脊佝偻,耳朵背塞,口齿也不伶俐。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几口,和那只风箱似的老狗也有几分神似。 这也难怪,毕竟她就是狗的主人。 赵识途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手舞足蹈,又是比手势,又是对口型,总算说明了自己的来历。白老太提着篮子慢腾腾地挪回院子里,捣鼓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篮子里的狗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十来颗鸡蛋。 这些鸡蛋,已经是白老太的大半家当。 泉水村的人出来纳凉,路过孙家院子,对着三个外来的镖客指指点点。 赵识途站在院门口,拎着一篮子鸡蛋,哭笑不得。 他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不能刁难一个老太。想要追讨报酬,只能回朝凤楼,找白小姐对峙了。 三人赶着镖车,回到城里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悬在天边。明月珠上下眼皮快要贴在一起,嘴上不停地打哈欠,上官情则把视线投向窗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只有赵识途满腔愤慨无处宣泄,自然毫无睡意,一面赶车,一面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好在朝凤楼敦煌城东,离城门不远,毗邻大道,即便是夜里,仍有宾客络绎不绝。 赵识途跳下车,恁恁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她。” “唉……”明月珠的叹息声被他甩在身后。 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劲。虽然大路两旁人声熙攘,却闻不到惯常的脂粉味。仔细看去,朝凤楼四周虽然围了一群人,楼里却没有惯常的灯火。 他来到楼门外,这才发现舞团早已不见踪影,来人也并非宾客,只是搬东西的伙计。 未等他往楼里走,迎面便走来一个伙计,碰巧识得他,招呼道:“这不是赵镖头么,今天没曲子听啦,朝凤楼已经关门了。” “关门了?”赵识途两眼发黑,“舞团呢?那些粟特舞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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