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提了提衣摆要登上供台,徐嘉式直接打横抱起了他:“陛下,你不能弯腰,臣抱你下去。”
一语双关。
燕绥怀着身孕不能弯腰,所以徐嘉式代劳了穿衣脱鞋等一切起居事务,包括此时进洞。同时,他也是燕绥最有力的后盾。有他在,燕绥不必担心和燕纪见面会遭遇什么,不管是怎样的结果,都有徐嘉式支持,他都是不必对任何人弯腰的帝王。
神像后这个洞是地下暗室的入口,刚进入的时候一片昏暗,燕绥什么也看不见,但心中并不畏惧。徐嘉式走得很稳,燕绥感觉像是走在平地上。走了几丈远,比先前亮了一些,燕绥回头看,地上满是砾石砖瓦,一片残破。
然后,徐嘉式停下脚步,燕绥转回目光——
几步之外,师徒两人围着一张简陋木板床,裴良方站着阿术坐着,都凝神专注地看着床上。而床上躺着的正是燕绥那天见到的独臂男子,此时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
裴良方听见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真有你的。要是有一天陛下想去月亮上走一走,你也能找一条路出来。”
徐嘉式放下燕绥,扶着他腰站稳:“少说废话,这人情况如何?”
“确实感染水疮了,病得也很严重,但哪有死在我手上的人?我进来的时候就昏迷了,但还是强行喂了药,没有性命之危了。要问话我可以现在就让他醒。”
燕绥道:“先让他休息一会。”
室内幽暗且潮湿,弥漫着陈腐凝滞的气息,完全不是能住人的地方。
燕绥离着几步远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待要走近,阿术突然拦在他面前,满含敌意地仰望燕绥:“你不准伤害我爹!”
燕绥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五官并不像燕纪,而像其妻。
燕绥想到当年燕纪哥哥怀着身孕的妻子——因为母后,燕绥总是对怀孕的妇人格外关注——大乱之时,和自己差不多的月份,已经快临产,差一点就可以生下那个孩子,只差一点……但还是一尸两命。
如果那个孩子能活下来,如今该和阿菟差不多大。
因为想念妻儿,燕纪才从众多孤儿里收养了这个孩子吧?
“你叫阿术是吗?”燕绥伸手去摸孩子的脸,但被躲开了。
孩子抿唇不回答,依然用仇视的目光死死盯着燕绥。
裴良方对燕绥点了点头,替徒弟做了回答。然后目光在床上这个和阿术身上来回,意味深长道:“陛下,不管他以前姓什么,以后都姓裴了。”
燕绥点头表示会意,然后收回手,道:“阿术,术与秫通,为谷物,又本有道路之意,是个好名字……而且你这一辈是该序木。阿术,之前在花王庙,是你父亲让你来摸朕的肚子的,对吗?”
阿术还是不回答。
“你父亲能管理那么多孩子,却唯独以你为子,想必很是疼爱你。他没有告诉你他和朕的关系吗?或者说,他有告诉过你他原来的身份吗?如果朕没猜错,你父亲该是姓燕,是陈国曾经的郑王世子,你该是朕的堂侄。从前朕不知道你父亲还在人世,让你们父子受苦了,以后再不会了。你是个孝顺孩子,听父亲的话又担心父亲的病情。朕也很担心朕的堂兄,所以让你师父这个世上最好的大夫来治。朕不会伤害他,朕是来帮他的。小侄子,相信朕,好不好?”
阿术还是不为所动。
燕绥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握着阿术的手贴上自己腹部:“你一直想摸朕的肚子,现在就好好摸一摸。摸到了吗?朕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你,现在可以相信朕了吗?”
越过狐裘,掌心贴上隆起的腹部的瞬间,阿术感受到了生命的涌动。
孩子踢中了他掌心,像是隔着肚皮击掌。
阿术怔在原地。
一直以来,父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会去细想原因。那天摸了女装燕绥的肚子,但并没有看清燕绥长相,那天在花王庙想摸但没有成功。阿术不知道两次是同一个人,也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让他这么做。
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个好看又温柔的人,是陈国的皇帝,是男人,但是他真的怀孕了。
在阿术惊诧之时,燕绥绕过他来到了床前,终于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但燕绥认不出来这是不是燕纪。
男人脸上烧伤的疤痕铺张满了大半张脸,左边眉骨处不正常地隆起肉条,但没有眉毛,鼻梁上爬着扭曲的伤痕。凹凸不平的面容狰狞可怖,抿紧的唇还是好的,但因干渴起了一层皮,无意识地翕动着。
昏睡中的人含混不清道:“水……”
阿术赶紧要去喂水,燕绥就近先把床头的破碗端上了:“让朕来。”
阿术警惕地看着燕绥,张着双臂不让他再上前。裴良方直接把孩子抱了起来:“我带孩子先出去。”
阿术挣扎,裴良方拍拍他屁股:“老实点。要想害你爹,还用等现在?这是你堂叔!肚子也摸过了,还怕什么?谁会怀着孩子亲手害人?”
“我爹说他家里没人了!我爹现在这样子都是他家里人害的!坏蛋!你们都是坏蛋!”
裴良方抱着孩子出去,阿术的声音渐弱渐听不见了,燕绥心中却难以平静,他将破碗凑到男人嘴边,不知是因为双手颤抖还是因为男人双唇紧抿,怎么也喂不进水。
眼看着水快洒完了,也没能让他解渴。
徐嘉式站在燕绥身后,轻轻按住他肩膀。
“不怕,陛下,不怕。”徐嘉式接过碗放在一旁,“润湿嘴唇就好了。陛下,等他醒来一切都会分明的,我们在这里守着他就好。”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燕绥紧绷的情绪突然如洪水溃堤,其实听见声音时他就确定了这人就是燕纪,人已经毁容,但清润的嗓音即使再沙哑也有几分宛如当年。
燕绥转身抱着徐嘉式哭泣:“纪哥哥当年……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是不是恨朕一家?因为父皇偏信宦官才招致大乱,让郑王一脉家破人亡。他恨朕,所以组织孤儿失踪,散播朕生来不祥的传言……他恨朕……”
“不,不是的,当年之乱不关陛下的事。”徐嘉式轻拍着燕绥脊背安抚,“陛下,天大的事有臣替你解决,不要这么哭,会伤身的。别哭了,否则臣会后悔抱你下来的。”
燕绥缓缓喘匀了气,同时听见一道虚弱至极却满含嘲讽的声音:“一代不如一代……如今陈国皇帝就是只会大了肚子,在男人怀里哭的货色……”
燕绥转头:“燕纪哥哥!”
第64章 放下
昏睡的人醒转。
亲人重逢的喜悦冲淡不安, 燕绥转身看向独臂撑着起身的男人:“燕纪哥哥,你有没有感觉好些?朕来接你回去!”
燕绥探身去扶燕纪,却被他独臂狠狠拂开, 同时燕纪也因失去支撑重新瘫倒回木床上, 因病乏力的身躯久久不能动弹, 只能嚯嚯地喘着气。
被大力推拂,燕绥脚底踉跄, 下意识护住肚子,幸而徐嘉式眼疾手快将他稳稳圈进怀里。
燕绥惊魂甫定,看向燕纪,对上他仇视的目光, 后知后觉回想起方才燕纪说的话——
一代不如一代……只会大了肚子, 在男人怀里哭……
尖酸刻薄的语言,嘲讽不屑的目光, 将眼前面目狰狞之人和燕绥记忆中那个温润谦和的堂兄完全割裂。
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知道燕绥怀有身孕的人都持支持和祝福态度, 大家接受得太过顺畅,几乎让燕绥快要忘记,男人生子是件极为不正常的事, 而身为一国之君自愿怀着其他男人的血脉更会被视作自甘下贱。
燕纪仇视燕绥的父皇, 对燕绥,仇视之外还有轻蔑不屑。
犀利无情的目光和言语瞬间将燕绥拉回现实,同时也让他从感性冲动中找回理智。
燕绥扶着徐嘉式胳膊, 低声道:“无事。朕能应对。”
徐嘉式眼中快速闪过杀意, 但在燕绥出声后平复下来, 他目光沉沉凝视燕纪良久, 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将控制权完全交给燕绥。脱下衣裳覆在简陋的木凳上,然后才搀扶着燕绥落座,守护神一般站在他身后。
几乎是同时,燕纪收回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的目光,嗤笑:“原本我以为,皇后当年生下的是公主,女扮男装继承帝位,结果是能怀胎生子的妖孽。燕家和徐家到底又成了一家。有奸夫保驾护航,挺着肚子招摇过市,是把全天下人都当傻子吗?欺瞒世人不够,还要来我面前寻衅,我会让你们后悔的!今日过后,满城的孩子都会传唱童谣,让陈国妇孺老幼都知道皇帝怀了摄政王的孽种!妖孽!你们这对狼狈为奸的妖孽!”
不堪入耳的话伴随着癫狂的大笑,恨不得用尽最恶毒的话来羞辱仇视之人。
燕纪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性情也和从前迥然不同,足以让人恐惧,燕绥身体颤抖,心脏如遭受重捶一般沉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燕绥难以接受,想像方才一样,在徐嘉式怀中哭泣,即使不能找到答案,释放情绪也好。
但那是在燕纪未醒的时候。
现在燕绥不能再哭了,不能任由痛苦情绪蔓延,他握紧徐嘉式的手,镇定地看着燕纪。
“你不会这样做。”放下对堂兄过分的尊重,燕绥冷静指出,“如果你想损毁朕的名声,让陈国大乱,早在花王节认出朕那天就会散播谣言——即使你当时不能验证朕是否真的男身有孕,但谣言蛊惑人心哪管真假,只要和生子、妖孽之事扯上关联,朕的皇位必受影响,陈国大乱必起。你不会让陈国动乱,也不会让燕家再起祸事。”
燕纪缓缓挪动着半坐起来,凝眸,厉声质问:“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陈国与我何干!燕家与我何干!我如今还有什么利弊可以权衡?我已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即便是再死一次,落得凌迟车裂的下场,把你拉下皇位,我也合算得很!”
燕绥闭眼深吸一口气,他设想过燕纪对自己心怀怨恨,但没想到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两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他和徐嘉式成为彼此至爱,而温润如玉的郑王世子满腔怨怼字字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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