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心直口快,自然不懂那些繁文缛节,贺卿却喜欢他的纯粹,那喜形于色很容易瞧得出他的所思所想。 贺卿忍俊不禁:“那你便在此处吃,旁人不会发现的。你坐下吃吧。” 少年人便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快朵颐了起来,那嘴里还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谢谢军师。 贺卿来了兴致,便坐在少年的身侧从对方的姓氏问到家中情况,等问完了便只剩唏嘘。 少年却不以为意,他说他们都是这样的,普通老百姓哪有田地,不都是租乡绅富贾的田地劳作,一年的收成要给朝廷还要给地主,到了自己手上的也便剩不下多少了,饿死的都有,更别说填饱肚子。若逢天灾人祸,那就更别提了。 他说他想念书,想进京赶考。 贺卿听着少年人的言语,心想若是殿下生在寻常人家,这样的年纪应当是这般率真可爱吧? 若有的选,谁又愿意不过孩童的年纪学会那些绸缪算计? 若是有的选,谁又愿意在十余岁的年纪面临生死? 贺卿允诺少年,等打完仗了,便让少年念书,自己会帮他。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欣喜地看着贺卿:“真的?” 贺卿与之承诺:“我是军师,自然不会骗你。” 这是贺卿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之后军中便没了他的身影,贺卿去问过许多人才知晓,他已是殉国了。 尸首何处,埋骨何处,皆是不知。 贺卿又是一夜未眠,那日,他允诺他:我是军师,自然不会骗你。
第三十六章,狡兔死走狗烹
冬去春来又一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虽边关严寒,但所有人的心都是热腾腾的暖,此时的他们都期盼着彻底胜利然后回家与亲人团聚。 今日是寒食节,禁烟火、吃冷食、祭扫踏青…… 春寒料峭,那雨丝细密地扎入泥土,唤醒了几分青绿色的春意。 与其余人的兴奋和期待不同,贺卿在营帐中小憩,头部那反复细密的疼痛令他难以入眠,不知从何时起,他便总会梦魇,梦见战场上厮杀的惨状,梦见战后的白骨露野…… 他有些忘记了年月,更不知晓自己来了多久。 如今的他在军中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有多高?他也不清楚。 终于,这最后一仗打完便可以还天下太平了,而他们也可以回家了。 闲暇之余,贺卿总会思念殿下,不知殿下如今是何模样?从不见殿下的回信,他可安好?经年后他可曾娶亲?那皇位如今可坐的稳当了? 许老将军也苍老了,斑驳的青丝变作彻底的花白,却依旧能上阵杀敌。 每每劝他,便用古时的老将来作例,戎马半生,英雄迟暮,也令人感慨唏嘘…… “谁?”如今的贺卿过于敏锐,说是草木皆兵也不为过,听见陌生的脚步声行至营帐前便厉呵了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飞刀。 “军师,陛下的圣旨来了,元帅让我来请您。”一小卒战战兢兢的出现在营帐中禀报了句。 贺卿并未收起防御的姿态,只是说了句:“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贺卿来不及整理仪容匆匆地去主账接了圣旨。 圣旨到,主帅的营帐中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来宣旨的侍卫贺卿认识,是白青岫身边的一位。 圣旨上的言语说得那样冠冕堂皇,贺卿只听出来了皇帝害怕自己功高震主意图卸磨杀驴。 狡兔死、走狗烹,多可笑啊? 说是赐自尽,虎符是皇帝交给自己的,手谕是皇帝给自己的,这一座座收复的城池,都是贺卿来了以后才夺回来的。 他错了,他不该跟皇帝赌人心,他看低了权势对于君王的诱惑,是他将殿下一步步地捧到那个位置的,但他却忘了,当殿下成为一国之君的时候他就不再是殿下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更何况是皇帝呢?他们经年未见,这结果是可以预料的。 以往的他做过许多恶事,他为了往上爬也害了许多无辜者的性命,他却不认为那是错事,身在其中,哪里分得清那么多无辜有辜?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何况那是一个你死我亡的局面。 如今也终于轮到了贺卿自己,他身为军师,也算是为国为民做了一件难得的好事。 只一件好事便要了他的性命。 营帐中寂静无声,是贺卿先反应过来朗声道:“谢陛下恩典,微臣接旨。” 等接过圣旨,营帐中只剩下二人,许老将军言语中是说不出的气恼,他说:“我不信陛下会这般做,等回去后我来问他,军师你好好活着,老夫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贺卿置若罔闻,他缓缓地展开那卷黄帛冷静地端详着,字迹无疑,印章也不错。他轻声笑了,他家殿下终于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了,历朝历代诛杀功臣之事常见,他也不算冤枉,试问有几位皇帝能容得下功高震主的社稷之臣。 “老将军。”贺卿言语冷静,神情也甚是平淡,仿佛这件事不是他的事一般,“能同您共事,是贺某之幸。” “诶。”许老将军只不住地颔首,“能同军师共事也是老夫之幸。” “最后一战,便让我为先锋吧? 想必不会比令郎逊色。”贺卿说的其实是肯定句,若是要死,不如战死沙场。 “军师说笑了,犬子哪比得上你,不过是空有一身武力的草莽。”许老将军也是笑了,这笑的却比哭的还难看。 “却是我高攀了。”贺卿往前走了几步握住许老将军枯槁却有力的手,他说,“老将军,我知道现在军中百姓口中将我传的神乎其神。 可曾几何时,备受辱骂饱受争议的也是我。 您也清楚我其实没有那么厉害,那一条条的计策说是绞尽脑汁也不为过。 我不过是想赢,想守山河如故,想少死一些人……” 许老将军红了眼,贺卿说的这些,他都知道,因为那些决策来得并不容易,所以更显难得,若真的有百姓口中的那般轻易便好了。 可就因为这样,便成了你的错。 贺卿微垂着眼睑,那眉眼温润似乎看淡了许多事物,他将腰间常年佩戴着的玉佩摘下放到许老将军手中:“许老将军,这枚玉佩,劳烦您替我转交给陛下,就说是物归原主了。” “诶。”许老将军紧握玉佩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将玉佩收入怀中后退了几步刚要拜下去便被贺卿制住了。 许老将军抬头看向贺卿,脸上的沟壑如刀刻斧凿的一般,在战场上满是肃杀的面庞,在这时候却是那样的柔情,他说:“军师,不是老夫要拜你。 这一拜,替的是百姓和将士们。” 贺卿不赞同,可到底拗不过对方,半晌无言,终于还是松开了握住对方胳膊的手,后退了两步。 许老将军一拜拜了许久,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而后才缓缓流动了起来,他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常的姿态,贺卿却分明看见了他眼角的湿意。 贺卿有几分恍然,原来自己不再是那个令人口诛笔伐的恶名昭彰的奸臣了。只是不知自己若是死了,林询、朔月……这些人会不会替自己难过,这中间是否还有殿下。 与其在这当口自缢,倒不如上阵杀敌,贺卿穿的盔甲是许云桡将军的,白袍银铠,再好看不过。 贺卿对于借用英雄的盔甲有几分惭愧。 许老将军却说无碍,很衬你,这身盔甲穿着比云桡俊俏多了。 那日是一个难得的晴日,双方都杀红了眼,贺卿手持银枪骑在马上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然。 他想起了原来的他最擅长的兵器不是那一寸短一寸险的匕首,而是这一寸长一寸强的长枪,都道剑乃君子之器,枪乃百兵之王。 骑马冲阵长兵器或是重器是最有利的,而枪若用得好的话更是有四两拨千斤之效:刺、挡、压、挑、缠…… 枪法灵活多变,历史上的将军不少是用长枪的。 匕首从来都不是君子之器,只是后来他只能使用匕首了,思及此处,贺卿释然地笑了。 那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冲天,贺卿手持一杆银枪纵马向敌军那样决然地冲去,消失在了硝烟深处、消散在了人群中…… · 等到战役结束,已然是残阳如血,那用是将士们的鲜血染红的半天云霞。 目光所及是赤地千里、尸横遍野,所见之处,更是满目疮痍。 从此,国家重归太平,这太平是用无数人的牺牲和鲜血换来的,他们的尸首长眠于他们守护着的土地,他们的亲朋却再也等不到归人…… 活着的将士为死去的将士埋尸,身上浸染着的鲜红早已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或许是自己的、也或许是敌人的、也可能是战友的。 “找到军师了吗?”许老将军声音喑哑,他年事已高,早已疲倦至极,可他却不愿回城中休息,右臂中了一箭还是在战场上不知在坚持什么。 小卒禀报道:“回元帅,没有。” 许老将军胸前的玉还温热着,却是如坠冰窟,身形有几分不稳竟要向后倒去,身边的将士及时搀扶住了他。 许老将军借力缓神半晌,言语苦涩道:“回去吧,休整两日,再班师回朝。” 王师凯旋,皇帝领着朝臣们出城迎接,等全军抵达长安已是夏末的季节,这场战役,不知不觉间,前后已经打了三年。 而当朝皇帝也已登基四年有余,如今朝中局势稳定,天下也终于海晏河清,长安自是一片热闹祥和,庆祝着今日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可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数的妻子失去了他的丈夫、儿女失去了他们的父亲、父母失去了他们的儿子,无数的家庭需要用一生去缅怀排解这样的苦难。 许老将军刚要跪倒在地就被皇帝制住了,那轮廓深邃形容愈发成熟威严:“元帅劳苦功高,一路上辛苦,委实不必行此大礼。 朕备下酒宴,于今日君臣同贺,大家不醉无归。” 白青岫扫视了一眼却不见贺卿,不由得问了句:“军师呢?” 众人戚戚不敢接话,许老将军这才开口:“回陛下,军师已经殉国。” 白青岫愣怔了一瞬,声音微哑,言语还算是冷静,他必须在朝臣们面前维持皇帝的威严:“是被敌军暗害了?还是被流矢击中了?” 许老将军言语间有几分怀念和惋惜:“是在两军交战时在战场上牺牲的。” 白青岫的声音不由得放大,质问道:“他是军师,他怎么上的战场?你们怎么让他上的战场?尸首又在何处?” 原先许老将军对陛下是稍有怨怼的,如今却生出了几分震惊来,似乎陛下并不清楚那道圣旨的事,否则又何以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答:“将士们清理战场的时候,并未找到军师的尸首,也或许是因为血肉模糊认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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