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被立为太子那一天起,他余生所有的努力都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做一个皇帝,像他的父皇那样。 可惜并没有人教过他。 年幼的小男孩坐在自己的坐席上,叹了一口气,小脸皱起来又舒展:“朕明白了。” 齐昭昀微微一笑,像一种安抚。 赵霈看着他,有一瞬间觉得十分好奇。他能够以孩童的心境体会到每个人身上不同的质感和气息。说来虽然玄妙,但其实本质是一种直觉。齐昭昀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凉的,像一阵风,但又具有柔软的感触,是湿润柔软的即将落雨的时候才会有的风。 他从未在父母身上察觉他们之间紧密的联系和不可斩断的眷恋,但却能从齐昭昀提及顾寰的时候,清晰的辨别出那种惆怅和未曾言明的温柔。 人与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 他望着齐昭昀身上的官服——国丧期已经在他登基之前就结束了,齐昭昀的服色是一种沉甸甸的紫色。他是大都督,一向服紫。选用为官服布料的紫色,是一种沉郁,内蕴厚重光华的稀有紫色,宫中这些年总是口口相传,说满朝风姿最适合这身紫衣的人正是齐昭昀。 其实一般人要到身穿朱紫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而齐昭昀也才过而立,这样相比较并不公平。可惜在赵霈的眼里,也看不到什么公平不公平,反正他们说的是对的。 他上完课之后,都会留齐昭昀一段时间,或者对弈,或者赐膳。皇帝毕竟太小了,他一人住在宫里,总觉得太空旷,又没有人陪伴。虽然也有不少侍奉的宫人,但那都不一样,他想和人说说话。 皇帝现在不能真正视事,但日子也过得很辛苦。早起到崇德殿应卯,接着是漫长的课业,读书写字学习文章,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还有君子六艺之中那些礼乐射御。 他也曾经见过兄长们骑马射箭的样子,往年春猎的时候他跟随在父亲身边,看过不少英武少年比赛射猎的模样。 那时候他可一点都不知道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啊。 于是这一天他也留了齐昭昀,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上了高阁,这是为了走一段路让小皇帝活动活动,看看风景。 阁内陈设两张几案,齐昭昀谢恩之后跟着皇帝落座,一起用膳。赵霈要以师徒的身份与他来往,为的就是不多拘束礼节,因此比起一般的君主赐宴,这顿饭吃得更随意自然一些。 中途小皇帝也会和他说话,但这就不用以奏对的格式来应答,也不用忙着起身俯首。 小皇帝不可遏止的从几个老师之中显露出自己的偏好也正因如此。他还不是能够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践行慎独原则的年岁,自然而然更喜欢给自己带来更多愉悦的这位老师。 齐昭昀本性之中有一种傲视王侯的态度,只是平常因为疏远所有人而很难被察觉,但要他对小皇帝逾距关切,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因为顾寰的缘故,齐昭昀也无法把这个曾经趴在自己怀里吐泡泡,饶有兴致观察自己的孩子仅仅看做一个稚嫩易碎的傀儡,一个实际上并无实权,但是被尊为天下共主的皇帝。 他必须保证这个孩子将来能够健壮成长,变得聪慧勇武,保持睿智英明,一直到无需自己不计一切的保护他。 那大概还需要很多年,但是他能做到的。师夜光已经表明了与他结盟的意愿,他还有顾寰。 顾夫人曾经叫这个孩子叫过他一声舅舅,那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那个女人虽然已经死去,但她的意志会永远留存,齐昭昀会以此来纪念她。 即使是已经死去的人,也总会在世上留下什么东西,他们的孩子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齐昭昀无法阻止顾夫人的死,但总能为她做更多的事。 他选择去做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无可奈何 顾寰动身西征之时,赵朔还健在,尚能视事。他走之后宫中忽然生乱,由立太子一事始,然而西征仍然是国家第一件大事,从未有一日松懈。 再后来赵朔驾崩,新帝继位,朝中忙乱接近三个月,对西征大军的粮草供应难免青黄不接起来。其间顾寰打了几场仗,也都有输有赢,总的来说,除了巫女伤亡过重,基本也算令人满意。 新帝继位之后,朝中事务逐渐重回正轨,头等大事又从权力的交接变成了西征。 曹禤如今年纪大了,但并没有老眼昏花,虽然多病,但多年积威还没到消散的时候,就连从道理上足够与他分庭抗礼的惠王也对他一样礼遇有加。军需方面的事情仍然是丞相府主理,唯一的变动是齐昭昀也参与其中。他如今有了帝师的身份,做很多事都方便了,即使新帝登基,地位也没有什么改变。甚至因为小皇帝透露出来的亲近之意而隐隐上升。 赵渊现今是绝无可能轻易离开京师了。小皇帝不能视事,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学习,每逢朝会例行出场应卯,而实际上的朝政皆由曹禤和赵渊两人把持,剩下的人不过在他们二人中间选边站罢了。谁都知道现在只是小皇帝亲政之前的过渡期,最终只要他能够长成,权力无论如何都会转交给他。 但这个过渡期才刚开头,朝中势力还不够稳固,所有人最大的希望,是能够足够平静的进入稳定,不要有再多流血,也不要再有什么动荡。 好在赵渊对曹禤礼遇有加,好在赵渊暂且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意图,哪怕京中传言其实不少。 大行皇帝送入陵寝之后,诸位先帝子嗣也在新帝登基之后一一加封,接着就是就藩。在赵渊自己尚且滞留在京,且看得出来并不准备之国的时候,要让先帝所生的诸皇子放弃权柄回到封地,未免太难为人了。除了这几位王孙之外,多得是怨声载道。尤其赵渊甚至带着精兵进入宫城大肆杀戮——这件事也完全不能瞒得住,满城风雨中,不少甚至与此根本没有关系的人也一样臧否赵渊本人,甚至直斥他是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赵渊究竟有没有狼子野心,暂且还看不出来,但是曹禤却选了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奏请幼帝同意之后,以皇帝的名义下诏褒奖赵渊,说他是忠肝义胆,是小皇帝最信任的堂兄,是先帝钦定的顾命王公。 先帝究竟有没有钦定,这件事其实不太好说。因为赵霈当初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赵渊是在众臣面前歃血起誓辅佐太子的。但是先帝驾崩的时候,赵渊从宫外勤王,拿出的那封圣旨上却没有这个说法。目下自然是所有人都认定了赵渊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否则的话小皇帝继位就失去了一部分的正当性。那么以这个被普遍认同的遗诏来看,赵渊恐怕还算不上顾命王公。 但诏书上既然这样说了,赵渊又是真正的赵家人,小皇帝血缘上十分亲近的堂兄,也没人好说什么。 曹禤此举意图不在支持惠王,更在于消弭流言物议。承认惠王手握大权坐镇京师在礼法上是无可挑剔的,也就免了最后物议沸腾,惠王忍无可忍,最终不得不兵戎相见,再行兵祸。 他毕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扶持一位年幼但是在礼法上完全合格的太子登位,已经够了,要是再出现最有权势的藩王忍无可忍造反,那他大概就剩下一口气,未必真的能够平定这么大的乱子了。 何况曹禤甚至权相是什么意思,他这辈子和赵朔是一对开国君相,创造了不世伟业,已经够了。无可匹敌,无往不胜,但毫无停歇的争斗就还是算了。 师夜光来找他的时候,对他说了一部分真话,或许师夜光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说赵渊的命数和国家的运数牢牢链接在一起,如果赵渊或者国家之中任何一个出了问题,那么另一个估计也命不久矣。赵渊本人不知道这一点,但至少在现在看来,赵渊并没有杀了小皇帝自己登基的想法。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苍老的母亲,一辈子的铁富贵,怎么也跑不了。 他想要的权势,大概就都拥有了,唯一不能满足的,也就是情爱。不过这只是微小的遗憾。 曹禤许久没有在风花雪月上费过心,理解这几句话用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这位向来以脾气暴躁不好招惹著称的老人看着师夜光叹了一口气:“但是你们都还年轻呢,距离到我这个年龄还有几十年,四五十年……那是很久。” 师夜光也看着他,神情冷淡,一点笑意都没有:“是的。” 他一向是个阴郁的人,不大容易高兴得起来,但当时那表情显然是有理由的。就师夜光自己的性格而言,他很少顾及别人,所以曹禤猜测,师夜光没说的话里应该有,如果赵渊死了,恐怕师夜光也不能独活。这让他们两人的命运牢牢扣在一起,无法分割。对师夜光这样在世间毫无眷恋的人来说,这件事又残忍又吸引人。 就像是忍不住靠近火炬一样,师夜光也不能不去靠近赵渊。 想到这里对曹禤就够了,他并不怀疑师夜光能否控制好自己,能否真的狠下心来,毕竟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两个人头上。但他心软的那一刹那,更关心的事情就变成了这是多么漫长的痛苦。师夜光是清楚所有事的那个人,赵渊对这些一无所知。 知道越多的人越煎熬,这个道理不是假的。师夜光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做出那样的选择,而他的未来,大概还有几十年都要这样过。他真的能做到吗? 师夜光很清楚他在想什么,也很清楚他在怀疑什么,于是又说了句话,声音很轻:“顾夫人入宫之后,我也曾有机会见过他。有一件事同样关乎国运,但知道的人太少,她就是其中之一。我曾窥视过……许多人的命运,正如您所知,这其中包括她的儿子的,所以这件事我也知道了。她……她对我也说了一部分的实话。我们其实都没得选。” 曹禤的胡子突然抖动了一下。 赵朔也对他说过一部分的话,虽然不够完善,算不上是个解释,但曹禤仍然出于多年来君臣的互相了解,而接纳了这个说法。太子必须成功登位,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 主少国疑,何况太子身后虽有强有力的舅舅,但在宫中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他必须独自一人在宫中长大,所能依赖的长辈不过是为他安排好的老师,和这几个心思各异,但都手掌重权的臣子。他在这种情况下长大,然后得收回自己的权柄。 这条路漫长,又充满意外,就算不用多想,曹禤也知道这有多难。但他并不认为赵朔只是出于偏爱就下定决心选择了这个孩子。赵霈固然聪明,自从父母相继死后他也表现得足够坚毅,曹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但他毕竟还太小。无论将来要展示出什么样的才能,都不足以早早选定他做未来的皇帝。 赵朔不仅是为了这个人。 曹禤自己,其实不是对祭宫,巫女,神神道道那一套趋之若鹜,死心塌地相信的人。但他也早就学会不要忽略该重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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