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夜光猛然一震,倒好似这句直白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一样。 从前情热,赵渊倒也不是没有说过甜言蜜语。何况师夜光生得这幅样貌,又四海为家,情话听得够多了,于是也就腻了,从不往心里去。 世间之人要求一个永生永世是不可能的,就连真心实意都是那么少,更何况什么天作之合,什么毕生所爱。师夜光本性凉薄,也不指望旁人情爱,一向过得肆意妄为,并没有受过情爱上的苦,也没有被震撼过。 可赵渊这一句是不一样的。 起先他进京的时候,倒还没有要和师夜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那时节他自己的名分未定,着眼在天下,情爱就不够看了。何况王妃新丧,毕竟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还有几个孩子在,鳏夫的悲痛伤怀在情理之中。师夜光更是尤为冷淡,两人的默契就是保持距离,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那之后又是两三年,赵渊忽然找上门来说这个话,显然是真的想了好几年,这句话就更真了。 可是什么叫我离不开你呢? 赵渊早不是当年的赵渊了。他到底有多大权重,赵朔到底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准备拿他平谁,治谁,顶替谁,师夜光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明白十之七八。当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光是他自己了,他身后有无数人推他,逼他,这是一个群体,更是一股势力,鲜少有人能抵抗得过,因为他们的利益就是你本人的利益。 他怎么会回过头来谈什么情爱? 师夜光想到多年前简陋佛堂,赵朔提着马鞭进来,刹那间视野之中光华闪耀,不必耳闻仙音,他就知道自己的劫难来了。 四海漂泊者怕的不是跌宕起伏,而是渐渐随波逐流,落到一个温水煮青蛙,后来无力反抗的地步。 他怕赵渊,从那时候到如今。 倘若他和这个人在一起,以赵渊那种认真的方式,那这一辈子就不会过从前那种日子了,他将会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前路茫茫,没有任何可以作为路标的东西,只有靠自己去闯,去过,倘使失败了,师夜光知道自己会再也站不起来。 至于赵渊如何,其实他并不如何担心。 赵渊与他不同,况且赵渊也不用他来担心。 师夜光的神色眼见着就露出一丝软弱了。赵渊看在眼里,竟不知道是该见猎心喜,还是该哀叹一声。师夜光一生在别人眼中自然看不出什么行迹,只以为他全靠智珠在握,聪明天纵,或许没什么明白的弱点。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既不风流,又不老于世故,在情场上其实很容易落败。 他倒是不好骗,但一旦拿出真心,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这个人是他也喜欢的,几乎就没有不成的事。从前赵渊没看出他的弱势,自然随着他胡乱折腾,一旦看出来了,就忍不住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爱,丝毫不见位高权重的助益,反倒显得格外柔弱可欺,好似一个绢纸糊出来的人,戳一指头就顺势倒在了地上。 师夜光到底没有防他,更不准备对付他。 赵渊知道此事可成,心里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步步紧逼,反而又松了口:“我不是要你当即和我怎么样,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并不打算放手。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明白你,我是真心是假意瞒不过你,我也知道你并不讨厌我,你曾经是很喜欢我的,为何现在就不行?” 为何现在就不行? 师夜光终于和他对视,而赵渊将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膝盖上。 二人到底再续前缘。
第九十二章 ,心慈手软 他们这里再续前缘,事情还没有议定,赵朔就已经接到了消息。 但凡新兴的朝代,情报畅通程度其实都不如日落西山暮的时候,盖因并不需要靠鹰犬走狗来维持威严。何况赵朔自以为服人以德与能,倚重京西缇骑相当有限。 这并不是说他就不会刺探机密,掌握风吹草动。譬如赵渊和师夜光这等人物,他就算不必弄清楚他们的一举一动,但对这样的动静毕竟也不能无动于衷。赵渊反复登门求见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何况后来近乎硬闯。 要是换个人,或许赵朔还安心些。一来他于赵渊是叔父,彼此之间除了君臣恩义还有血脉亲情,自从赵济造反那一件事之后,就越发心慈手软起来,即使并不愿意师夜光陷入这种境地,也不想对赵渊太严厉。毕竟他一生要说顺遂不见得,要说可怜倒真可怜。只一件事就敌得过他多年来叱咤风云,策马扬刀,最后坐拥江山的得意:他的千秋万代现在还悬于一线,尚未敲定呢。 凡是做开国皇帝的,莫不以为自己功德盖世,何况在这样的乱世要刀头舔血的赢一座江山,断然不是容易的事。能做到这种事的莫不是一时无人出其右的天纵英才,还得有极旺的运道。天子天子,自然是上天之子,到了这一步谁都会觉得自己立于人间之巅,一切都在自己翻云覆雨手之中。这样的功业,势必是要传之万世的。 要说这仅仅是为了私心,也并不见得。起誓的时候,起兵的时候,于天下而言赵朔不过微茫一芥,却开口必言天下,苍生,千秋,倘若没有胸怀,说不出这样的话。即使功成名就,也未见得他有一日松懈。宫中至今仍然相当节俭,新都皇宫是新建的,那不过是因为旧都已经成了废都,多少兵马以铁蹄践踏,又烧起三天三夜的大火,只有彼黍离离,没有万代风流了。 皇后与诸妃嫔带头不穿丝绸,不用贵重簪珥,就算只是装样子,这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赵朔到底可以说一句我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耗费多年,为的不是自己登顶一时,享受一生,千秋万代,海晏河清,在他手里是可以望见的。他要的也不是高处不胜寒,而是天下自此澄清,今日立下的律法,礼制,挣来的安稳平靖能延续下来。 他能接受过继赵渊这个建议,也就忘我无私,不全是个当代枭雄了,否则怎么舍得这天下独一的名分落入自己的后裔之外? 偌大天下都是他的私产不假,但也是他的心血。为了这件事,他能舍弃一切去维护。只是眼前赵渊毕竟做的不是很过分,他容下了一对齐昭昀和顾寰,要是对这一对马上棒打鸳鸯,未免显得太反复无常,又太心眼狭窄。毕竟从前师夜光有没有情人,赵渊与谁情好,都不是他该插手的事。 那么这二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答案是至今赵朔都没有完全放弃赵渊入储继位的那个后备方案。六皇子还小,上面有这么几个哥哥,早早入储反而容易令他被人看做眼中钉,不若藏拙几年,再看看心性品德。何况这时候婴儿夭折极其容易,固然赵朔不肯说出这句话诅咒自己的儿子,但也得防备这件事。既然巫烛早就断言自己亲生子除了六皇子都不能继位,否则又落入那个诅咒之中,赵渊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近支宗室,父亲早亡,又有极其强势的母亲,近乎完美。固然惠国王太后说的很对,此事不能流露于外,现在赵朔就算是对大嫂也不会承认自己还准备了这一手,但想总是要想的。 正因此,他也不愿意与赵渊提早生出嫌隙,破坏二人之间难能可贵的亲情,让他与自己离心。 说到底情爱这事其实无所谓,只是赵渊和师夜光来往,赵朔毕竟要比其他事更游移不定。他倒不是担忧这二人私下对自己不利,或者因私废公,只是师夜光身份太特殊,人人都知道他是赵朔最迷信的心腹上师,就算赵朔什么都不做,也难免令人将犹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 想了半日,赵朔终究决定把师夜光调走,令他在旧都原址重建日照寺,振兴教门去了。这不是师夜光的心愿,不过圣旨里说了是他身为佛门中人该做的事,如今功成名就,位列开国列侯之尊,自然要为佛门做点好事。 历来由于祭宫相当实用,宫里倚重女神官太多,佛道二教只在民间发展得出广大信重,但赵朔知道最好还是借助佛道之手平衡势力,何况现在祭宫已经太重了,不能不考虑牵制,从师夜光开始下手挺好的。 这旨意迅速又莫名,颁布之后师夜光就得着手准备,从拨款,征调民伕到规划建筑,都得自己上手。这事他倒不是不会做,只是不喜欢,没有多少兴趣罢了。可惜当年的商王已经成了皇帝,一命难违,不得不遵。 回头赵渊还没来得及筹谋,就被赵朔宣进了宫里。 叔侄二人殿中对坐,长久寂寂无声。 赵渊的礼节一向无可挑剔,静默的陪着叔父坐下,看炉烟袅袅,听殿外风声雨声,隔着窗子沉冷又匆促。二人多年以来已经有一份父子情谊,比起赵朔与自己的亲子,甚至可能更长久。毕竟像他这样一个父亲多半令孩子畏怖交加,可要是作为君主,恩出于上,那还是很容易被人感念的。赵渊又相当恭顺,多年来未曾行岔踏错半步,二人都十分珍惜这一种难得的情谊,交杂父子,君臣,叔侄,甚至还有点心照不宣的知己意味。 比起叔父,赵渊性格宽仁平和许多,不大容易发怒,除此之外治军严谨,令行禁止,也是颇有远见的人物。赵朔常说可惜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也是真话。他教过赵渊很多事,又亲手与他权柄,寄望良多,从不相疑,赵渊也以忠诚于捷报回应,有来有去,二人对现状都很满意,因此开言劝告就更难开口。毕竟如今局面谁都不想打破。 “我对你寄予厚望,这你是知道的。” 然而话还是得说,且赵朔将语气放得很平和。 赵渊也十分恭顺:“多蒙叔父信任,侄儿愿肝脑涂地报效。” 赵朔叹了一口气:“这事令我为难,并不是因我对你疑心。师夜光此人我很清楚,也是放心的。但他身涉许多机密,并不简单,你二人……这是出给我的难题啊。” 最简单的来说,师夜光是除了皇后,赵朔,顾夫人之外,唯一知道三易而亡这件事的人。更简单的来说,师夜光在赵朔这里,不止看过齐昭昀一个人的未来,那些悄无声息消失的人都哪里去了呢?这些事是不能再翻上来,为人所知的。背信弃义,肮脏丑恶,尽在其中,只好作为暗流,令血色逐渐浅淡。 赵朔句句都说我们并未离心,证明他只怕离心。 多年来他掌握大权,靠的自然不是和颜悦色,而是雷霆手段,笼络人心,不可能每件事都示于人前的。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杀了师夜光,从此之后波平浪静。但现在已经做不得了,赵朔也舍不得。他依赖师夜光比依赖其他人更甚,因师夜光多数时候都无欲无求,虽然不拘礼节,但其实要求很少,更不居功自傲。这等人难以驯服,但一旦驯服,就食髓知味,不能不倚重。 自断一臂,太蠢。何况这一臂还牵扯到了赵渊,赵朔就更不肯了。 单论赵渊这一边,赵朔也心知倘若只因为赵渊看上了师夜光就把他杀了,那未免太反应过度,很难不激起叔侄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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