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走的时候隋瑛送他送到了广西边界,直到要进了益州地界,才恋恋不舍地停下脚步。可林清却抚着他的脸, 虽有不舍,却并无多少伤感。 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很快。 “惊梦觉, 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目送林清的马车在官道上远去,隋瑛在马上眺望许久。他嘴里喃喃念着几道的词, 心中不禁苦涩上涌。他有多么疯狂想为了林清回去, 就有多么智,为了林清不可归。 “罢了,罢了, 只愿安好,只愿安好。” 隋瑛策马转身,借秋风吹落眼泪。他告诉自己这半年已然足够,广西已是处处都有他的回忆。只要这群山间、水田中还残余着属于他的一抹气息,他隋遇安,就能在这里继续活下去。 而林清,却抚着胸口的那枚玉,下定了决心。 秋风送归人,漫长的归途好似一场梦,等醒来时,车窗外的街道便是如此熙攘和热闹。顺天城的风仿佛更冷,林清在车上就清醒了。锦衣卫早已打点好,他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偷偷进了宫。 得知林清已经跪在崇宁殿中央时,萧慎握笔的手根本稳不住。 他不想表现出殷切的模样,顿了顿,他咬牙坚持批改了几分奏折,叫林清足足在殿中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不疾不徐地走出书房,来到殿中。 喉结滑动,他本能想要上前扶起林清,却在见到他肃穆而疏离的神色时,怔怔落下了伸出的手。 “帝师请起,赐座。”萧慎嗓音干哑,殊不知他的声音早已暴露出他的情绪。 林清叩谢隆恩,起身坐下后依旧低垂眼眉,等待皇帝的发问。 “足足半年,从春入了秋。”萧慎登上宝座,挥袖间坐下。 “剿匪入山,战绩斐然,是需要点时间。” “你也进山了?他舍得?”萧慎微眯起眼睛。 “臣身为大宁官员,还是内阁阁员,在中央便为中央办事,在地方自当为地方办事。哪里有他人舍得不舍得的。” 萧慎点头,讥讽道:“客套话说得真好。” “还没问陛下这半年来可否安好?” “朕哪里能有不好,再不好,亦是熬过来了。”一边说,萧慎一边探看着林清气色,很显然,他比离京时看起来好了很多,两腮间颜色红润,线条柔和,显是被照顾得很好。萧慎内心苦涩不已,当初在宫中,他几乎将所有珍稀药材都用到了林清身上,都吊不住他那口气,可在那偏远的瘴疫之地,环境何等艰苦,还进了山作战,却能养成这样的气色。 萧慎是想要妒忌、仇恨的心思都不能有。 兀自摇头叹息,一时无言,他问:“天色已晚,可用了晚膳?” “未曾用过。” 萧慎不过随口一问,往日里林清用过没用都会拒绝,可是今日林清却继续道:“臣在京中已无住处,别说晚膳,今夜怕是连睡觉的地儿都没有。若是陛下肯施舍臣几盘小菜,臣感激不尽。” “你何必这么说,宫里那么多殿宇,你若是愿意,就是崇宁殿给你住也未尝不可!金瓜,吩咐御膳房,今夜熬得鲜粥热上一碗,再做几盘江南菜——” 金瓜喜笑颜开,点了点头就去了,林清依旧低眉顺眼,目光落在脚尖前方的一点。 “至于住处,你我也不是外人,今日你便睡在寝殿。放心,朕今夜自有去处。另外,你过往居住过的林府朕已差人打好,你随时可以住进去。” 林清扬起嘴角:“陛下如此有心,臣不知如何感激。 “朕从来不要你的感激。” 很快两人便坐在偏殿的餐桌前,桌上是几道精美的菜品,都是林清素来喜欢的。可林清没有告诉萧慎,他现在的口味早已变了,江南菜品对他来说寡淡无味,反倒是用木姜子油烧出来的河鱼讨他喜欢。可他依旧吃得很用心,萧慎坐在他对面,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他注视着林清,想起方才他走到偏殿时的模样,他以前走路跛得厉害,离不开拐杖,可如今,拐杖在他手中只是一个装饰,只是习惯使然。 半年,才半年,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就康复了么? 见萧慎神情异样,林清放了筷,问:“陛下可是有恙?” “没,没有。”萧慎看向了一边。 林清垂首,“是臣叨扰陛下了。” “断然不会!”萧慎抬头,双眸闪烁,看向林清那张脸,午夜梦回间他有多少次亲吻的唇,他所有的冲动,都在这人健康的外表下被湮灭。他意识到自己的爱如此不值一提,相形见绌。 于是他起身,对林清说:“宫人会服侍帝师沐浴就寝,朕就先往别处去了。” 林清躬身:“多谢陛下,恭送陛下。” 萧慎逃也似的离开了崇宁殿,其实他哪里都没去,他在殿外的广场上站了许久,高悬的夜幕掩盖不了他的悲伤,脸上的泪痕在月色下似两道细细的银河。他沉默无声地垂泪,如一只受伤的鹰隼,在悬崖上叼啄着鲜血汨汨的伤口。 自己本该欢喜林清的归来,可为何如此悲伤呢?他就在自己眼前,他如此顺服,他可以随时将他抱在怀里,拥有他,侵入他,可为什么?自己却无法行动呢? 萧慎害怕了,林清的每一次微笑都是对他良心的鞭笞,叫他回忆起林清在自己怀中呻吟、亦是在自己怀中痴狂、患病的样子。他那么美,可自己却护不住这份美,在自己的怀里,林清只有自毁。 年轻的帝王在夜色下兀自垂泪,直到宫人们告诉他,帝师已然睡下,他才移动僵硬的脚步,回到了殿内。在经过寝殿时,他放轻了脚步,堪堪看向明黄的床帐一眼,他便大步走进了书房,全然地投入在如山一般的奏折当中。 一盏小拇指粗细的烛火摇曳不停,融化的蜡就如钟乳石一般堆积在灯台上。深夜,殿内寂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萧慎在阅读奏折中,仔细倾听着不远处寝殿内林清睡眠时安稳而平和的呼吸声。他回忆起林清曾睡在他身旁时的时光,那时他整夜都舍不得睡,每隔半个时辰都醒一会,看林清依旧睡在自己身边,这才确信不是梦。 可那时候,林清的气息微弱,好几次他都颤抖地将食指放在林清鼻下,在感知到他还有一抹生气后才放下心来。 他又记起和林清在陆渊书房里相遇的时候,那时他刚跟林清一样高,还在长个子。林清教他读书,给他讲圣贤道;后来他做了他的老师,带他走上夺嫡之路;再后来,他见证他与他人欢爱,为了前途他甘心隐藏自己的感情,直到后来,他们在绝望中走上不归路,他们只剩下彼此。 可如今,林清找回了他的失去,那么他萧慎呢? 没错,他有了皇位,有了极致的权力,可是他想要的,权力无法给他。权力左右不了一个人的真心。 回忆种种,眼前的奏折上的文字渐趋模糊,萧慎以手抚额,先是在沉默间眼泪直掉,后来,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地啜泣起来。 不知何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萧慎肩上,他停住哭声,诧异抬头。 林清长发披散,温柔地微笑,用一张手帕轻轻地擦去了他眼角的泪。 “陛下,陛下,这样可叫臣如何心安呐。”林清声线颤抖,眼泪便落在了萧慎仰首的脸上。 “林师…… “ “陛下,这些年,这些年很难过罢。”林清轻抚着萧慎的头,将他慢慢地抱在了怀里:“对不起,陛下,对不起……这些年,你该有多辛苦,多孤独,我竟都视而不见了,对不起啊…… ” 萧慎张了张嘴,眼泪夺目而出,他猛地抱紧林清的腰,将脸埋进他的柔软处,生怕让林清听见了自己的哭声。 “陛下,这么多年,亦是什么都没能给你,连这个天下,都叫你得了如此得不如意……陛下,陛下,你怪罪臣罢,你怪罪臣,也叫臣能心安几分啊…… ” “不,你不要再说。”萧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 可林清的哭声早已无法掩藏,他仰着头,却摸索到萧慎的手,抓住他的食指和中指,摁在了自己的手腕子上。 萧慎讶异地抬头,手却早已哆嗦个不停。 “你,你这是做什么?” 而林清却不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萧慎,说:“陛下,你最后信我一回好不好?” “我一直信你的,林师……我一直信你的……” “你能感受得到吗?我的报应要来了,可这报应要报只能抱到我身上,所有的罪,我林见善都要替你担了去!你要坐稳帝位,重获民心,造福苍生!那我林安晚,也不枉来这世上一趟了。” 萧慎浑身颤抖,遏制住恐惧,他抓了林清手腕,问:“什么,什么意思?” 林清露出缱绻的笑容,就如多年前在陆渊书房时一般明媚、动人,林清轻抚住萧慎的脸,抹去他的眼泪,自上而下地凝视他,极平静、极温柔地说:“慎儿,为师的命数快到了,为师,陪你走不远了……”
第162章 叙旧 没有人去探寻崇宁殿那一夜几乎崩溃的哭声来自于谁, 也没有人会看见皇帝是怎样跌坐在地上,后又仓惶地抱住帝师的双腿,恐惧地喊道, 不要走,不要走。 突然间,皇帝又开始大笑, 说马上安排人马,送林清去广西,只要林清能活着,他不介意他活在谁身边。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猛地抓了林清的手腕仔细探查脉搏, 在感受到了的时刻惊喜地说,一切都是假的,是林清在骗他,可在对上老师那双笃定而又温柔的双眼时, 他意识到,林清绝不会对他说谎。 他瘫软在地,嘴里不住喃喃, 一定是自己过去逼迫了林清,才毁了他的身体。可林清却摇头, 扶起他,不住安抚他,说慎儿, 不是你, 这是老师自己的命数,很多年前就该死在广陵,诏狱, 却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这本就是逆天而行。后又走上一条血腥之路,以个人、东州为代价帮萧慎上位,后又屠戮了整个皇宫,叫大宁朝险些陷入浩劫当中。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我杀的!”萧慎痛苦地抱紧林清,嚎啕道:“要报应就报应我,不要带走你,不要……” 他又兀地松开林清,说:“可我看你很好,你气色红润,走路也很有劲儿,一定是哪个乡野大夫说得昏话,我明日就诏太医给你诊治,我给你找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好不好?!” 萧慎早已顾不得失态,他害怕极了,林清的话无非是惊雷霹雳于他,他完全不设防。可林清却是温柔道:“你若是执意要太医来诊治,我可以配合。可结果都一样,慎儿,结果都一样…… 我早已下定了决心。” 萧慎眼眸睁大,问:“可是,你要做什么呢?” 林清扬起嘴角,耐心道:“我要做的,我说不出来,可是日后你就会看见,你亦会明白。你只要信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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