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有所思在远道 顺天城城南, 绕过法华寺,再经过熏风阁,便可见几从槐树后掩映着的一座宅院。门匾上写着遒劲的“林府”而字, 这是林清几年前在顺天城盘下来的一座宅邸。宅邸幽深,竹林茂密,其中璧山绿水, 曲廊环抱,湖石玲珑,洞壑婉转,亭台楼阁、厅堂轩廊皆颇有苏州风韵。 临池的一方亭宇名为“问竹”,四方悬挂白纱, 挡住些许艳阳,影绰之间,放着一尊金丝楠木茶几,几张编织蒲团。茶几上摆着一套宋徽宗最喜的天青色汝瓷茶具, 瓷面在若影若现的阳光下闪耀光泽,莹润皎洁。 一方熟盂里装了归州玉溪洞下香溪水,清冽甘甜。林清从金银丝结条笼子里拿出一块茶饼。茶饼幽香, 是云南上等的普洱。用一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碾碎了茶饼,在再一方银质金花茶罗子过罗, 筛出泡用的茶叶,此际,风炉上的溪水已是到了火候, 叶落入水, 顿时满庭飘香。 茶汤鲜红,林清细细嗅闻着,他本爱喝绿茶, 诸如剡溪、龙井等,可近日许是在北方待了太久,身体寒虚,倒是黑茶的温润叫他更为舒心。 正喝着,心底里思念着那人,王朗便从一方假山后现身,顺着青石台阶而来。 “主子,是朔西的信。” 慵懒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拿来!” 王朗递上信,见林清气色红润,眉眼含笑,不禁内心开怀,于是道:“恭喜主子。” 林清一愣,“恭喜我什么?” “恭喜,恭喜…… ”王朗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傻笑着挠头,不时瞅着林清。 林清叹气,道:“一两月过去,不过就只有一封信,有什么好恭喜的。亏我这月在朝上对程陨霜步步紧逼,再这样下去,绕是程大人的好脾气也得对我说点一二了。” “哼,就是,那我不恭喜主子了,我骂他两句!” “住嘴!可不准骂他。他忙得很,陇州也现在辞官的辞官,调任的调任,都怕被他给拿捏住了。前几日探望了陆师,吏部忙成一团,他身体又是大不如从前了。”林清思绪片刻,便又道:“徐无眠将军可是从东州回京了?” “回京了,主子。” “后日府上设宴,邀他来见我罢,切记,行事低调。” “得嘞,小的这就去。” 王朗走后,林清拆了那信,嘴角上扬。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不过一月有余,心底思念甚切,不知见善可否安好?夜夜无我,可否安睡? 朔西风雪不停,陇州黄沙漫天,吾常于亭台望月,月有阴晴圆缺,然余之心于尔无亏无缺,愈发满溢,不曾消减。 遥想几道一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于君同。然则梦美却虚,纵是吻了千百遍,也不及那羊肠小道,牵了你手,言笑晏晏。 纸短情长,不尽依依;谨付寸心,希垂尺素。” 捧了那信,颤抖地送向唇边,林清轻轻一吻,好似吻到那人的唇,茶汤暖身,此信却暖了心、暖了肺腑,暖了魂魄。 半月后,一封书信抵达陇朔总督府,信中附上一首小诗。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 忡忡忧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结。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朝云暮雨心去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看信之人叹了又叹,遥望明月,竟生出似箭般的归心来。 —— 徐无眠三十有一,是林清上任兵部侍郎后提携的第一人,初授明威将军,升授宣威将军, 为朝廷的正四品武将。其驻扎宁国东北,面抗东夷,背守东州,近日回京述职,在兵部衙门向杜尚宣递了军报后,便忙不迭地赶来林府赴约。 其身形健硕,孔武有力,面貌则是天庭饱满,马脸龙目,正气浩然。《鬼谷子》有曰,此面相头脑聪慧,圆融不失智,是为官之才。林清还是在翰林院时就与他有私交,那时,徐无眠刚中进士不久,尚为侯官。许是时运不济,这侯官他眼巴巴地做了两年,林清升任兵部主事后的一日,两人在城中一茶馆相逢,听得徐无眠心中雄才伟略,林清便索性托了关系,为他打点门路,弄了个昭信校尉的官职。后则随军去了东州,那里的三年他屡立战功,最终摘得四品。 是以徐无眠虽比林清年长几岁,却一直视他为恩人。两人时常有书信来往。只是林清行事低调,徐无眠亦是个谨慎人,两人之间的交好并不为外人所知。 林府中,散雨阁,徐无眠放下茶盏,面露忧色。 “都说比起朔西东州过得是神仙日子,可不知那东州的官老爷们,一个二个的都和东夷私底下生意做得火热,和平倒好,若是一旦开战,斩草可不容易除根啊。” 林清蹙眉,道:“这的确是个隐患,多年来,这道伤疤一直是陆师的心病。这也是我为何不举荐你去朔西的缘由,你若是走了,那边还能成什么样子。” “我在那里又能说得上什么话,还是大帅说了算啊。” 徐无眠口中的大帅指的是东州总兵赵瑞,这赵瑞和吴宪中可不一样,后者战功加身,胜绩累累,是实打实地在战场上滚出来的。但赵瑞,无非是拍的一手好马屁,借了张邈的光。 不过,这赵瑞倒是在练兵上有所建树,是以张邈推选他时,内阁里竟没什么反对声音,毕竟用杜尚宣的话说,东州又没打仗,练兵才是正道。 但赵瑞这人的名声却在朝上不怎么好,听闻其克扣军饷多次,用于花天酒地,甚至还传出军眷的恶事来。许多对他心存不满的,无不是迫于张党的威压,不敢声张。 谈到这人,徐无眠是叹了又叹,林清却若有所思。 正当两人沉默时,散雨阁外的长廊里闪过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就见王朗出现在门口,神色慌张。 “主子!”王朗颤抖着嘴唇,瞅了瞅徐无眠,再望回林清。 “何事如此慌张?但说无妨,徐将军不是外人。” 林清这话说得徐无眠心中一暖,脸色露出笑容来。 “主子!陆尚书,陆尚书他,他吐血了!” 林清猛地站起,“何时的事?” “就是方才,陆府差人来报的,说是陆尚书要见您,差您快去!” “好……好……”林清脸色苍白,萧慎势起时刻,陆渊要是倒下了,他林清一人将如何抵挡张党众人? 林清看了一眼徐无眠,道:“我就不送夜钦了。” 徐无眠凝重点头,“好,见善快去罢。” 从门口乘了轿,不到半个时辰林清便匆匆踏进了陆府的大门。此时,偌大的陆府空空荡荡,就只听见些隐约的哭声。 林清在书房里见到了陆渊,老尚书躺在摇椅上,双目浑浊,麻木呆滞,胡须上残留些血丝。陆夫人则在一旁守着,揩拭着眼泪,见林清到来,便摇晃着陆渊的肩膀道:“见善他来了,他来了,老头子,你醒醒罢!” “陆师!” 林清奔向陆渊,却不小心踢到递上的一方紫檀木药盒,这药盒半尺长宽,竟在林清踢到时闪过一抹金光。林清全乎没有注意,扑到了陆渊跟前。 “您老怎么回事,何必操心一些劳什子!”林清音色急切,要说官场上无真情,他和这位老师倒是还有几分真心。 “踢得好!踢得好!见善,再踢,踢开啊!”陆渊站起身,发起怒来,白须震颤,又是一口气没喘上来,呕出一团鲜血! “老爷子!哎哟,老爷子!”陆夫人又哭又叫,“来人,来人,把这些晦气玩意儿都扔出去,扔出去!” 来了两个下人,哆嗦着拾了递上的紫檀木盒子,扔到了院外。 陆渊这才愣愣地坐下。 “陆师母,到底何事发生?那几个盒子有什么讲究?”林清小心扶了陆渊躺下,陆夫人揩拭眼泪,道:“那是那个什么陇州的……陇州的岑长青送来的,说是你老师身体弱,这是在陇州老道里求来的仙丹…… “ “岑长青?他不是近期调任到工部了么?”林清记得没错的话,是陆渊亲手拟的版檄。这岑长青林清是有些熟悉的,他也算半个陆渊的学生,常年任陇州一地方知州,虽头脑一般,但还算是个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啊,想着他和那些怕隋瑛的官不一样,他要来京,我开心啊,他是真的可以做事的人,我亲手拟的版檄,为了方便他进京,还给了他堪合,可他就,就这么对我……就这么对我……”陆渊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林清忙安抚他。 “陆师别动气,可是那药有问题?” “什么药!”这时陆夫人在一旁哭道,“是那盒子,那盒子里面儿全是黄金!掩在绸布后边儿,谁也没瞧见,今儿个阁里却收到了参你老师的弹文,说你老师,说你老师……” “说我收取贿赂,买卖官职,张邈他们炸了锅,终是等到了我露出马脚来了……递了弹劾给圣上,瞧,我大门不出,名声却已败了……没想到我陆渊一生恪守奉公,却落得个晚节不保……” 陆渊苍老的脸色露出萧瑟微笑,叫林清也心肝俱痛。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多年前的父亲。 “陆师,别忧心,这其中定是有误会,学生一定会好生查清,给您老一个交待……” 陆渊却置若罔闻,突然抓了林清的袖子,颤抖道:“叫隋瑛回来!叫隋瑛回来!哈哈,我陆渊若真是担了个吏部尚书的名头就可只手通天的话,老夫便要把隋瑛弄回来!” “只有隋瑛回来,你和岐王才有希望,大宁朝才有希望啊!”
第29章 “镇抚使大人,久违。”…… 快马加鞭, 一路疾驰,终是在五日后的一个黄昏,时隔两年多隋瑛再次回京。入城门后, 他径直前往陆府。 这府中春景却如秋日般萧瑟,自他收到林清的信,知晓陆渊已在弥留之际, 便放下所有公务,马不停蹄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风尘仆仆,他穿过院子,披风下手里还拿着马鞭,官帽下碎发凌乱, 眼角眉梢全是担忧,却顾不得这仪表不当,径直走到书房,跪在陆渊面前。 “陆师…… 学生来晚了。” 他响亮地磕了两个头, 这才把目光落向站在一旁的林清身上。林清眼角挂泪,朝他颔首,时隔两月, 两人再度见面,却是在这种时刻。 陆渊轻轻抬了根手指, 示意他起身。隋瑛连忙上前,抓了陆渊的手。 “怎会这般模样了?嗯?”他半跪在陆渊面前,难过地哽咽起来。两人虽身形渐远, 却心中时刻记挂彼此, 情同父子,非常人可比。 此际见陆渊已是须发皆白,气若游丝, 隋瑛便知晓,这世界怕是要离了他了。 陆渊慈爱地看着隋瑛,这眼神林清从未见过。他知道现下自己是多余了,陆渊吊着的一口气,全乎是为了隋瑛。于是他行了一礼,便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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