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拨弄琴弦一声,便是天籁入耳,叫人身处天宫。 琴送至隋瑛面前,他放了茶杯,呆望这独幽,手便痴痴地落在琴弦之上。 一曲《平沙落雁》,壮志凌云愁四起,琴声杳杳若雁鸣,节奏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 如叹息,似呐喊,心旌起,悄无言。 一曲落罢,皆是沉默。 良久,萧裕起身,心服口服地朝隋瑛拱手道:“今日听闻隋大人弹奏此曲,本宫也算是不枉此生。这琴,也算找到了应有的归处。” 郦径遥和冯延年皆站起身,只见隋瑛恋恋不舍地抚摸这独幽,嘴角含着微笑,并不看三人,仿佛神游在外。良久,他起身,朝三人行礼。 “隋在山一生之荣幸,便是得以弹奏此琴,殿下恩情,在山没齿难忘。只是,这演奏当中,在山悟得我方知我,我方是我,便是一刻也不能再在殿下此处多待了。” 没想到隋瑛说出这话,三人皆惊,萧裕问道:“你这是何意?你要走了?” “是的,殿下,臣要走了。” “你不要这琴了?” “臣从未想过拥有这琴。” “你要去哪里?” “去臣该去的那里。” “隋瑛!”萧裕气极,指着隋瑛的鼻子骂道:“你哪儿来的胆量,竟敢戏弄本宫?” “臣从未戏弄,也无此心。” “你可知这叫拒绝?” “臣知。” “你可是要与本宫对着干?” “若不得不如此的话。” “隋瑛,你会后悔的!” “臣告辞。” 说罢,隋瑛无视众人,大步流星,走出庭院。 岐王府内,对弈早已结束。萧慎急切地来回踱步,就连林清也无法再保持和缓面容,坐在院内,暗自沉思。萧慎焦急,却不知林清心中亦有恐惧。 隋瑛知晓他最大的秘密,倘若这秘辛有半分泄漏,别说大业,怕是他林清此时已性命不保。无人瞧见他的手在发抖,他小心地隐藏着,控制着,叫自己的恐惧不至于被旁人察觉。 天色渐暗,夕阳西沉。 萧慎苦涩地笑,道:“林师,如今已是日影西斜,他不会来了。” “不,他会来,他一定会来。” “接受现实罢,他有所选择了。” “我就是他的选择。” “林师……” “我就是他的选择。” “——不错!”林清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隋瑛在金瓜的带领下越过菊园朝栖云苑大步走来。 走到两人跟前,走到林清面前。 蹲下身,在萧慎惊诧的目光中,他好似激动万分,毫无顾忌地将同样呆滞原地的林清拥入怀中。 “你就是我的选择。抱歉,让你久等了。”
第一卷 完
第32章 他们的不甘有天壤之别…… 隋瑛置办的宅院位于顺天城城东, 一片破落巷子中唯一体面的宅院,林清和萧慎都曾提议给他寻一处靠近皇城的宅邸,隋瑛却说与民相亲, 他倒也是乐得自在。 且他离开朔西时,带了十余名养在巡抚衙门里的护卫。朔西多流匪,他从乡民中抽调这十余民精壮, 不乏有当初在沙尘暴中救出他与林清的人。这些人都对隋瑛死心塌地,隋瑛也向他们许了保其出人头地的诺言。这也人也算是隋瑛的私人护卫。是以在这破落巷子中,他也好为他们置办些许院子,用于住宿、训练之用。 “以后若是有用人的差事,我的人都给你们备着。只是要是来找我办事, 也得先见了百姓再说。”他刮着林清的鼻梁,眼底里无不宠爱,林清既羞又喜,萧慎则是默默移开目光, 望向一边。 自从隋瑛入京,三人时常相聚,每回萧慎都需要强撑起笑容, 跟称呼林清一样,他称呼隋瑛“老师”。和林清为他暗中铺路、笼络人手不一样, 隋瑛更注重于他自身的修养,隋瑛时常递给萧慎全国各地的灾情民情,叫他提对策, 行实际。有几次萧慎答不上来, 隋瑛便对林清说,要让殿下多读《左传》和《荀子》,闲暇时刻去二皇子府上听程菽讲心学。既然隋瑛说了, 林清也应允了,萧慎也只好照做。 他心底是尊敬隋瑛的,只是林清的存在,让这份尊敬只浮在了表面。 而林清,则仍孜孜不倦地在权力这张棋盘上落下自己的子。无数次,他对张邈露出的笑容里,隐藏着绵绵恨意。有回处兵部的一个案子,他得以翻阅刑部的卷宗,无人处他好不容易翻到他的父亲——林可言联合江宁权王谋逆的卷宗,见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且抄斩地点就在广陵,他不得不撑着案卷架才能勉强站稳。 从刑部出来后,他冷汗涔涔,直奔隋瑛那处,抓着他的两袖问,当时看的人多吗?百姓们都说什么?你瞧见了吗? 那是隋瑛第一次说谎,他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于是说,他没瞧见。 但他听见了,百姓们无不叹惋,无不伤心。 那一日,林清在隋瑛怀里哭了很久。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完之后拂袖而去,说再也不会为此流泪。 可隋瑛抓了他手,说,在自己怀里,无论流多少次泪,都是可以的,都是应当的。因为晚儿在他面前,不必那么坚强。 林清咬着唇,躺在隋瑛怀里。这世间偌大,却只能在这人怀里做回他原本的自己。 至于在朝堂之上,他依旧是那个心机深沉,让人猜不透的兵部侍郎,岐王老师。 他叫萧慎去忠王府上听学,也别忘了带上金瓜前去。忠王府上有些太监与金瓜是幼时就相识的,要时刻拉拢着,充当在忠王府上的眼线。该打点的要打点,该给的钱要给。 他要萧慎和奚越时常通信,关心朔西战况。同时和徐无眠交好,时刻注意东州的动向。尤其是赵瑞,林清默默在私底下结交赵瑞党羽,收集他行贿证据,审时度势,按而不表。 只是有些事,林清做了,却叮嘱萧慎不要让隋瑛知晓。 “他是个心地敞亮的人,见不得这些阴暗手段,他不愿做,我来做。”林清对萧慎说。 “只要您说,让隋师去做,他定是会去做的,只是您不愿意他手不干净罢了。” 林清垂下眼眸,笑道:“如此,又有什么不好呢?” “您顾着他,却没顾着自己。” “我也只是依凭自己心意行事罢了。” 林清很满足,因为他认为,此番大业当中,总有一个人要行走在阳光下,他林清不能,但隋瑛能。如今,他已经引得萧慎走在阳光下了,他只希望来日隋瑛不要对他侧目而视。 他知晓,自己所行之事,是决计不会讨他喜欢的。 百官当中,见隋瑛倒向岐王,跟随而来的多不胜数,原本冷清的岐王府如今时常宾客盈门,文官武将都对萧慎刮目相看,前有陆渊,后有隋瑛,这两名响当当的铮铮铁骨都选择了他,即便他林见善名声平平,但有前两者,已经足够引得自诩清流的官员纷纷造访。 只是有件事,林清一直记挂在心头,某夜他搂着隋瑛的脖颈,轻声问:“岑长青,还记得么?” “自然是记得。” “他今日又来求见了。” “你没见他?” “你不见,我亦不见。” “为何?” “怕独担了为师正名的功劳。” “独担了就独担了,我只恨不能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你名下。” 林清软软地贴靠在隋瑛身上,就像一团温润的水,叹道:“我要那些功劳做什么。” “一份功劳便是一份保障,如今为师正名,将来还要为父正名,为国正名,晚儿,道阻且艰,哥哥心疼你。”隋瑛在林清唇上吻了吻,便道:“明日还是去见那个岑长青罢,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哥哥有所猜测了?” “向来不愿意忖度恶心,奈何朝堂不正,人心败坏。” 林清柔柔地笑了,“哥哥还是快入阁罢,不然还得讨程菽的光,才能见那折子一二。” “讨他的光没什么不好的,你我最多不过立德立功,然立德止于一身,立功止于一时,而立言则传之久远。他是立言之人,非你我可相较之。” “哼,你倒是自谦得很,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哥哥行的是立德,将来是要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的,那程菽怎可与你相比。” “那晚儿呢?” 林清叹息,“一时的立功,晚儿便知足了。” “总之——”林清咬着隋瑛喉结,低声道:“看来在哥哥眼里,晚儿是不如那程陨霜了。” “怎么会!”隋瑛翻身压了林清,借烛光看他,“这天底下谁都比不了晚儿,哥哥口拙,晚儿赏哥哥巴掌吃。” 说罢,就拿了林清手,望自己脸上拍。林清急忙缩回手,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戏言你一句,就当真了?我几斤几两,我自己还不清楚?” “不,你不清楚。”隋瑛捧了他脸,动容道:“你真的不清楚。” 他想说,就是天上月,也比不了眼前人。 可是,再多的话,在一道吻里都是多余的了。 —— 城西的一处偏僻宅院里,挂起白绫,传出连绵哭声。 隋瑛和林清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向宅门上的牌匾——“岑府”。 两人相视一眼,韩王两名长随就上前去叩门,听闻是隋林二人的到来,府门大开,方进了大门,就见岑长青披麻戴孝,跪在院中,朝两人磕头。 “隋大人,林大人,都是下官的过错!都是下官的过错啊!下官愿意以死谢罪,只是下官从未想过要玷污陆师的名声!” 这岑长青三十出头,两人对其多多少少都是熟悉的,这人秉性纯善,只是为官智慧尚有欠缺,此前陆渊丧礼,为了避免惹出争端,叫陆师母不愉快,就挡了这人在外。听闻在陆府外的石阶上,岑长青跪了一天一夜。 没想到,这岑府,足足哀悼了近一月。 “岑长青,陆师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如此恶行?叫陆师死不瞑目?” 林清这话说得狠厉,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口气需得替老师出了。岑长青顿时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林大人,下官绝无此意!陆师是下官的恩人,臣感恩不尽,哪成想……” 登时,这岑长青嘴唇颤抖,脸色发青,定定地望着二人,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来。 “下官百口莫辩,愿以死明志……” 说罢,他便用刀尖直刺自己咽喉,林清大惊,而隋瑛则大步跨前,抓了起手腕,轻轻一瞥,咣当一声,匕首落地。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5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