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太子就住在这里。 只是那时它并不叫朝德宫,而叫鹤桓宫。桂鸿山当初攻破内城,听人说这是太子居所,便率先践踏了此处,却没想到满殿清朴萧索,全然不像帝王居处。处处绣帘素净,惟有风拂时才隐隐能见游龙在薄如蝉翼的帘上若隐若现,足见绣工之精巧。 一众萧索间,只有后殿梁上垂落一条明黄的长帛,成为唯一鲜亮夺目的颜色;上面斗大的墨字潦草写就,走笔间毛刺频生,力透黄帛,墨迹竟洇去了背面,笔划里仿佛透出执笔者无尽无竭的哀恨,犹如虽死难瞑的遗言: “留宫与你 勿毁宗庙”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难想象这八个字是出自那个十六岁的旻太子之手。 搜便阖宫,桂鸿山却只找到满室的书卷奏本,堆叠案牍足有一尺来高。案头琉璃盏内灯油耗尽,足见得天亮前依然是在挑灯处理政务。太子不见踪迹。 找不到人,桂鸿山盛怒之下一把火烧了那条黄帛,火势虽然不大,后殿梁栋到底是遭了殃,一些物件也在那火中付之一炬。 桂鸿山后来又命工匠加急翻修,换了陈设,而后才住进来。 …… 刘安对这些始末知道的并不详细,他去报了桂鸿山。桂鸿山沉吟片刻,还是吩咐就按照太子旧时的习惯来吧。 “把承福那里太子的旧物也收了,晚些朕要一一看过。”临行时桂鸿山道。 桂鸿山借口朝臣觐见离开,让燕琅玉自行传膳。 伺候太子衣饰的宫婢换了新人,刚好在这时进来。她们在承福的指点中服侍着燕琅玉。燕琅玉反应平平,只是极自然地平展双手,由她们动作。注意到他的目光,燕琅玉抬起眼睛,狭长的眼尾扫过桂鸿山的面目,似笑非笑,对他说: “你先出去。” 桂鸿山表面是走了,实则绕过明堂,又敛息折返。 透过窗棂上两道薄薄的金绢,他向内窥视—— 燕琅玉在三个宫婢的忙碌中正在更衣。 日头已经高升,金光入殿,照在燕琅玉身上,顿时满身华彩簇拥着一张如玉的容颜,满面清贵疏离。桂鸿山想象着,旧时太子还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 周围那么静,桂鸿山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愈发急促,仿佛周身血液汇聚于顶。 他在紧张,紧张燕琅玉会不会在这一瞬猛地清醒、想起所有事!可他又有种暗自的欢喜…… 他在欢喜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 —— 太子后文是会当皇帝的 (被大家看透了属于是)
第28章 暖玉06 温慰 梁青从牢里出来了这几日,桂鸿山也有恩典下来,让太医去他府上为他看脉,又拨了不少名贵药材。今日他来到煖阁觐见,比前几日气色好了不少,显出点儿矍铄精神。 新皇从正殿来,受了他一拜后撩衣坐下,免他礼,又叫人赐茶。 “昨日朕遍阅邸报。韩歧一部整兵待发。起初三五万精骑而已,短短两月,各方投靠,麾下竟汇聚了三十万前旻军旧部。”桂鸿山一顿,“有何良策,先生请讲。” 议事刚开始,桂鸿山没被激惹时保有着一些风度。 虽然桂鸿山对自己从凉关带来的亲信严苛无比,但眼下用人之际,他对前朝愿意归降的朝臣倒也平心静气。前者中有不少是兵痞氓将,而后者多是儒臣。指望前者浴血杀敌是可以,指望他们治国是肯定不行。 局势不容乐观,梁青眉头紧锁,眉上皱纹更深。 桂鸿山主动提出: “自朕去年北伐之后,北鞑各部虽稍有休整,但虎视眈眈,随时有叩关进犯的可能。九边军纪荒弛,东北更有御虏缺口。南伐收复,迫在眉睫。否则内忧外患,两方掣肘,朝廷不稳。” 他的大宁会再一次面临和燕旻朝廷一样的结局。 梁青听到这里,终于抬起头,一针见血道: “不过皇上眼下的确要解决军饷的问题。” 桂鸿山移动视线望向他。 梁青:“数十万雄师,开销甚大。韩歧一部割据淮南,特别是江浙一带,那本是朝廷赋税重地,如今落入其手,国库空虚比从前更甚。皇上才取天下,也需休兵养民。粮草辎重不足,后方不济,不宜大动干戈。” “更何况,”梁青观察着桂鸿山的脸色,试探地说,“韩歧的‘讨贼’檄文传至各处,称皇上得国不正……” 讲到这里,梁青顿了顿。 桂鸿山面色如常。 梁青才继续说: “……幽禁皇太子。” 这时,桂鸿山微微眯起眼睛,神色不可捉摸。 旋即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朕即便让太子称帝临朝又如何?韩歧一样会说朕挟天子以令诸侯。以此讨伐。” 梁青:“韩歧没有自立为帝,而是扶了前旻帝侄辈称‘监国南王’。不管大权在谁手中,淮南江山到底姓燕,这便是正统。是他如今在南方一呼百应的原因。” 桂鸿山一时沉默不语。 隔了许久,桂鸿山阴沉沉道: “梁青,你几次三番提醒朕‘正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梁青这回只是缄默。 桂鸿山凉森森地道:“韩歧不要指望朕可以像前太子一样,任他蒙蔽摆布。” 这时,梁青辗转几番,再度开口了: “难道,皇上真的以为前太子当初是‘受他蒙蔽’吗?” 老人话末余音嘶哑,被空荡荡的殿阁拉长。 桂鸿山掀起眼睛,目光投向梁青,“此话怎讲。” 梁青: “权宜之计。” “他暗中得知韩歧除去明面上朝廷供养的三万精骑,另还蓄养着数万私兵。桂家能自立为王,韩家当然也能。” “彼时桂军已经兵变起事,凉川大乱。若还不能稳住韩歧,恐怕早已裂国分疆。” 桂鸿山口气中满是讥讽:“他这么看重韩歧?” 梁青深深叹气: “不单是韩歧。前太子尤其看重各边封疆大吏与镇关督帅。四年前,听闻桂朔死在狱中,震惊异常。可当他奏请先帝为桂朔平反时,桂军已经焚旗兵变,一切为时已晚。此事便搁置了。” “奏请平反?”桂鸿山将信将疑,“他那年只有十二岁。” 梁青: “有卷宗可查。” “前太子少年临朝,心机远胜先帝。” 一阵沉默。 桂鸿山丢下一句话给梁青,起身离开煖阁: “让户部奏来账目,再议兵事。” 新皇幽暗的身影绕过游龙藻井,转眼湮灭在大殿深处。 * 一番议论之后桂鸿山觉得胸中躁郁难以纾解。他没有立刻回去,只是独坐殿后冥思。 这时刘安在殿外请见。 桂鸿山听到来者是刘安,眉间阴郁略略舒展: “琅玉有事?” 刘安:“皇上,他说想回一趟钟毓宫。” 桂鸿山才舒展的眉头又拧了回去。 本就心情不畅,一听燕琅玉要回去,他更是没好气,语气不善道: “正住得好好的他又怎么了?” 刘安不知道他哪来的一股火气,只好低顺道: “他说……猫还在那里。” 桂鸿山不出一言,面目五官都隐没在暗处,瞧不出真章。整个大殿气氛凝冷,刘安心里更加没底,不敢再说下去。 他竟有空去关心一只猫饿着没有。 怎么不关心关心……呢? 桂鸿山脸色更为阴沉。 刘安谨慎小心地又说: “他说了,一只猫本不算什么。只是那只白猫儿是皇上选来给他的。这一片心意虽是皇上举手之劳,但他时时挂念着,总怕猫儿养得不好,是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桂鸿山沉默了须臾。 再开口时,他语气陡然轻快: “他真这么说?” 刘安:“千真万确。” “还说……想劳动御辇。以防刺客扰宫。” 刘安察言观色地小声道:“当然,若皇上不忙,也可以和他一起过去看看。” “半个时辰前他就让奴来传话了,还吩咐若是皇上与朝臣议事正忙,就晚些再禀皇上。” 桂鸿山一言不发闷声站了起来,脚步倒是动得很快。
第29章 暖玉07 残片 宝马香车,琳琅前驰。 宫巷春桃出墙,清风微潮拂面而来,挟送清芳。 骄兵如匪,治国无人,南面兵事吃紧,国库亏空……种种阴霾压顶。即便有佳人在侧,桂鸿山也难免有些心不在焉。他也没想到自己夺来的江山竟残破如斯,满地的烂摊子。他目光空远,落在虚处。满庭春色他其实无心观赏。 等等,为什么这条路……桂鸿山蓦然回神! 这不是去钟毓宫最近的路。 他没有下令改道,可驾车的又都是他的亲信,那么,是燕琅玉假传他的旨意,故意挑了这条风景绝佳的路来博他一笑?可燕琅玉是什么时候记起了宫中各处巷子都会有怎么样的风景?! 一息之间,桂鸿山脑中过了千万种事,脸上却不露声色。但他微蹙的眉心还是将他那点狐疑的心思暴露出来。 余光里,燕琅玉伸手接来被风拂落的桃花。 手指修长白皙,在日光下莹如冰玉,拈着绒花似的一抹艳色。隔得虽远,可那瞬间桂鸿山觉得鼻端飘来的馨香都馥郁几分。桂鸿山无端想起了当初破城夺宫,鹤桓宫内燕琅玉含恨写给他的八个大字。 也是用这一双清瘦的手。 这样看似仁弱的少年太子,竟独自擎着大旻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船,航行了起码五年之久。 燕琅玉对他心中所想全然不知道,正留神地看着自己手中的花,像研究一件稀奇珍玩,细细赏看。 马车又这样走出一段路,天色更霁,金色的日照落在雨后巷道,泛出七彩虹光。燕琅玉看到了有些欢喜,顺势对他道: “我问了承福和刘安,他们说,往钟毓宫去的各条路当中,这里的景致最好。” 燕琅玉眼角眉梢还带着一点期盼,但语气上谨小慎微道: “我便告诉驭车的侍卫,说……皇上有口谕改道。” 桂鸿山没有回答。 这种沉默使燕琅玉的声音小了下来,“你不会怪我吧。” 心中一动,桂鸿山面色渐渐松懈,他抬起眼睛,目光从东西南北逡巡而过,而后深深呼吸,赞叹道: “边关难有这样的好景。” 燕琅玉侧目,只是静静聆听他说话,没有问任何问题。一脸的“愿闻其详”。 流光匆匆,岁月潦潦。难得是有人愿意陪在一旁听他说话。 桂鸿山垂目一笑: “自大同以西,六边重镇,峻垣深壕,风沙恶劣。前朝成平日久,人不知兵。边镇官员多数在城内歌舞管弦,声色靡靡,以至于文恬武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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