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呈上来。” 大殿再度静得针落可闻。 韩歧鼻翼翕动,一缕诡香随之入鼻钻脑。他狐疑地侧首望向燕琅玉。 他站得近,清楚瞧见燕琅玉脸色较之方才明显苍白许多,不多时鬓边也缀上一颗汗珠,眼看滑颊而落。 使者这时开口了: “旻主虽蒙吾皇搭救,恐怕痼疾难去,曾以药侍。” “药引难寻,吾皇特命卑职飞骑来送。” 燕琅玉默然俯瞰使者,以一种审度的目光。 死到临头还语气沉着,燕琅玉莫名饶有兴味: “你不怕死?” 使者镇静道: “吾皇有恩在先,若卑职身死异乡,将抚黄金三十两给卑职的家人。” “卑职是自愿来的。” 此言既出,韩歧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笑意。铮的一声,抽剑出鞘——剑履上殿,是韩歧一贯的殊荣。 堂上几位官员屏息凝目,只盯着韩歧手中那一道幽荧的剑光。 明堂即将见血,燕琅玉一语不发,冷目视之。 正在这时,听得来使忽然仰面高呼: “且慢!” 众人以为他是怕死,或是死到临头又有话要辩白,却只听到使者道: “宝剑何辜沾血污!就不劳动大都督了!” 话音落定,这使者从袖间摸出毒丸,作势要服毒了! “慢——”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清澈嗓音裹挟着凌厉威严,自殿首落下。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燕琅玉道。 “赏黄金五十两。” 使者被宫人引去馆驿休息。 等人退下后,燕琅玉又道: “税赋一事,改日再议。”他起身下了銮座。 这场廷议结束得草率,且隐约有些暗暗的仓皇。 几名官员起身恭送,寒暄话都还未说完,就见到一抹金云颜色在明堂中飘拂而过。锦袍翩跹,皇帝年轻而清瘦的身形已经隐没在蟠龙屏风后。 留下诸臣面面相觑。 韩歧眯起眼睛,目光追随那道身影。 燕琅玉走时步子很急,没有平素的从容。 * 午后日影偏移,重重翠树遮蔽,玉阶上徒留斑驳碎金。 玉袍掀动,一双龟背青色的骑靴悄无声息踏上来,值守的宫人颔首低眉,屏息侧立。 韩歧早在宫中出入自如,无人敢拦。 深殿幽晦,燕琅玉独在寝宫,屏退众人后燃起清檀香。八扇金丝楠木殿门紧闭,烟气却丝丝缕缕散出,韩歧闻出来,里面放了极厚重的瑞脑冰片,呼吸间一阵寒凉侵袭。 踏过香阶,韩歧停在游龙飞凤的棱门外。 殿中一片昏暗,不能辨物。 “琅玉?” 无人应他。 周围太静了,韩歧疏朗的嗓音兀自回荡在梁栋之间,显出些幽恻之意。 想了下,韩歧一把推开殿门。几乎同时,满目幽晦中倏然杀来一道雪亮寒光—— 是天子剑! 剑身冷泽盈动,杀意盎然,直逼他的咽喉! 经年刀剑不怠,一种本能,使得韩歧疾步侧身一避……堪堪躲过! 尽管那剑不再逼近,但威胁之意自不消说。韩歧定睛看去,只见剑身微抖,持剑人出招全无章法,明显很是吃力。 燕琅玉竟然与他拔剑相向了。 韩歧难免意外。 琅玉一向温润,又怎会和他动起真刀真剑呢。方才那一下,只怕是和他使些小性子罢了。 韩歧转念,笑了: “琅玉,听宫人说龙体违和,我来看看。” “传御医了?” “出去。” 一片混沌幽晦之中,两个字音如金石相碰,掷地有声。 燕琅玉半点不留情面。赶他走。 话音渐落,指向他的剑尖又往他所在方位逼近三分,寒泽刺目。 韩歧一时难以分辨对方的拒绝是真是假,试探一般,他两指夹住颤抖的剑身,缓缓地,要将那剑锋移开。 刹那之间,对方猛地手腕一转,利刃旋动,竟然将他手指划破!指尖血线殷红,无声流淌而下。一线迟滞的锐痛使韩歧从震惊中回笼。 “朕说了,出去。”昏暗中传来燕琅玉微抖的嗓音,声不大,却气势凌人。 燕琅玉是什么怪病他暂不可知。 万一出了什么事,却不好和下臣交代,说不定还要背上“弑君”的罪名。韩歧权衡着,到时候群雄激愤,借此名号来讨伐他……戎夷未平,北乱又起;自己人若是再打起来他可真是焦头烂额。 思及此处,韩歧还是没有硬闯,无声退出殿外。 “待朕更衣后传召。” 隔着门,燕琅玉的声音冷冷传出,如风飞雪霰,飘去他心里,又融成雪水,点点寒凉。 辗转之间,韩歧的思绪随风远去,他回忆起太子十四岁寿诞之时。 丹墀下,他献大宛贵驹。耗费无数周折,只为博琅玉一笑。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太多。天子年少,飞将赤诚,匡扶社稷于危急,一片碧血丹心……他还没有熏天的权势,也还没有太多逆骨与野心。他的臣僚也还没劝他扶拥幼主、自立为王。 …… 他和琅玉从前不是这样的。 但韩歧隐隐明白,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第60章 血玉06 抚将 一壶茶反复冲泡,茗香已淡。 韩歧等了约半个时辰工夫,才看到燕琅玉姗姗而来,眼波流转间有着深重的疲倦,面色倒很平和,方才拔剑相向的锐意也已经消失无踪。 等候一侧的御医适时走来,诊脉后,有些讳莫如深避不敢言,目光悄然在韩歧和皇帝之间逡巡须臾,最终只是斟酌着道: “陛下气血亏耗。安神温补,于龙体有益。” 燕琅玉轻点头:“朕这几日的确难以入眠。有劳了。” 临行,御医和韩歧悄然交换了一个目光。 燕琅玉以手掩额,作头痛状,实则将他们二人的眼神交流瞧得一清二楚。 韩歧的势力不是朝夕可以瓦解。韩家盘踞江南已久,如古树生根。门生食客,故吏死士……以千百记。 要攻克,只能使其内斗,从内瓦解。 御医退下后,君臣二人又只剩一阵无言沉默。燕琅玉忽然不知从哪里提起了精神,温声问道: “我回南都时,临岸镇关的小将叫什么名字?” 他们很久没有过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了。 韩歧心中一暖,旋即又横生出警惕。尽管如此,他脸上笑意依然温和如故: “琅玉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燕琅玉望着他,答得自然: “我喜欢他,不行吗?” 喜欢? 韩歧脸上笑容凝住。缄口不言。 “就像喜欢一把剑,一匹马,一个小内官。”燕琅玉笑意明朗,好似又回到从前和他在宫中闲聊的时候,那么天真无邪,“我喜欢他身上那股血性。” 韩歧漠然回答:“他叫赵怀义。我的左前锋大将赵望之子。赵望在府中养病,暂由其子承旗将兵。” 闻言,燕琅玉沉思须臾,道: “我想见见他。” “不行。”韩歧干脆地拒绝。 燕琅玉露出点挑衅的笑意: “你害怕?” 韩歧不置可否。 “从前,我说想要一匹好马,你掏干了心思寻来飞琼。现在我不过想见见你手下的爱将,你却不肯。” 韩歧态度不改,脸色岿然不动,耳朵确实在听。难得燕琅玉有事求他,流露温柔,他心里也不免有了一丝松动。 “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喜欢,不管什么,你费尽周折也会给我?”也许是病症过后人总会显得柔弱,燕琅玉轻言细语发问,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更像是埋怨。 或者说是嗔怪。 “你都忘了?”燕琅玉期许地看着他。 几句话间,好像回到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 韩歧与他目光相触,一时心中辗转万千,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暂时沉默。 僵持了片晌,燕琅玉不再说了,起身离开: “朕乏了。” 燕琅玉留给他一道背影。锦衣华袍,却清瘦,孤单,寂寥。 好虎难敌群狼。 燕琅玉忽然地妥协,让他莫名觉得心如刀绞。方才拔剑相向的事他也在这短暂一瞬全抛诸脑后。 韩歧回府之后,婢女禀报说御医等候他多时了。 听御医分析,燕琅玉似乎有某种瘾症在身。每隔数日发作,应服药或……缠绵床事。韩歧以为自己已经能对此坦然相对,可他再度听到此事,又联想起燕琅玉问他赵怀义的事,心里越发像是被一块醋布塞住,堵得慌。御医见状不敢再说什么,韩歧明显也不想再听,让人都下去了。 他坐下,目光随意落在摊开的一本章疏上。 是账目。 当初给桂鸿山的辎重金银,辎重粮草的确不可作假了,“金银”大有文章。面儿上一层的确是金银,但其下却都是裹了金箔银箔的铜锡。说是十万金,实则货真价实的金锭不过五千而已。 户部算着日子,桂鸿山应该用得也差不多了。 韩歧早已经料到桂鸿山不会爽快给他太子,他当然也不是傻子。 …… 却说之后十余日过去,韩歧总在午夜梦回时望见燕琅玉那一道孤寂的背影。思前想后,韩歧还是允许让赵怀义面圣了。 * 淮水南下分为数渠,流往南都。 皓月当空,稀星在水。六座汀阁凌渚而建,歌声悠婉,绣楼浮香,又有画舫笙歌阵阵,此处乃是南都最有名温柔冢,销金窟。 赵怀义被皇帝单独召见,其实受宠若惊,倍感意外。 这些天过去,作为戍将,除了皇帝回銮入都时,他隔着朦胧的车帘,内中清影予他的惊鸿一瞥之外,他再没有机会一睹天颜。 他上了船,带着好奇。 入目是檀色的桌椅陈设,皆铺着素缎撒暗金桌饰椅搭。清雅之意,充室盈舱。 他目光四处环顾浮动之间,蓦地凝聚在珠帘后的一道清贵人影上。 是半个月前回銮的皇帝。 皇帝瞧着年龄与他相仿,是常服前来,玄单之外罩着一件轻薄的金罗大袖衣,墨色腰封上缀有细龙纻丝,收束着那一把单薄清瘦的腰肢,垂下轻盈绦子,在风中微荡。 风中散出船舱内室熏香,送入鼻端。 一缕幽馥的香气,夹着似有若无的微苦。赵怀义连呼吸都敛下幅度,生怕过重的呼吸都是一种亵渎。 随侍的内官以玉钩撩开珠帘,窸窣一阵响动之后,清风拂来,如同拨云排雾,皇帝龙颜终于完整、清晰呈现在他眼前。 他不由怔住。 几个呼吸,才恍然地垂下头行礼。 “朕听说,你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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