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议事。他传召户部、兵部清点兵马军饷余量,可等了片刻,发现到的只有梁青,和他拔擢过的户部官员。三人面面相觑。 兵部的人呢?他问梁青。 梁青颔首,自皇上大军开赴关外,十数日里京畿各道时有流民擅闯官道。归家丁忧的京兆府尹被贼寇劫掠,虽然官兵及时赶到,却也是将其吓了个半死。天京处处不太平,京官再三请辞者众多,其中就有今日要来议事的兵部左侍郎。兵部尚书年事已高,告病在府中休养已经是第三日了。 北鞑未平,新朝才立……人心惶惶。每日出城欲南迁的百姓不计其数,有当年前朝汴京之围、人人自危的局势。 坐镇九边多年,桂鸿山心中也清楚。京畿与边北唇齿相依,乃门户之地。门户不稳,人心不在。 他淡漠应声:“为今之计,先平北以定人心。” 梁青起身,拱袖一揖: “皇上圣明。” 厉兵秣马,桂鸿山命户部核算库银——上回韩歧交割的物资他早知缺数极大,因此用得谨慎,可即便如此,大军所耗者巨,留给他的时间也并不多了。 梁青一干文臣离去后,他又召令麾下六员虎将前来,将帅探讨细说了关外北地形式。一番筹谋,忽然有人发问: “我等挥师北上,后方空虚,若那韩歧趁机渡江夺京……当何如?” 但韩歧一派的作风诸人早就心知肚明。只需要桂军一夫当关,韩军便闻风丧胆。 桂鸿山讥讽地冷声嗤笑: “他敢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暖阁内浮出众将嘲弄而轻蔑笑声。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桂鸿山还是决定将钟敏留下镇守后方。 * 狻猊兽炉吐出袅袅烟气。 燕琅玉正在侧殿与诸臣召问。他没有经过韩歧的同意,就传召诸臣——给了那些本就对韩歧十分不满的臣僚可乘之机。 他韩歧可以拥王自立,我等怎么不能从龙扶帝!乱世之中人人皆有机会。拥趸哪一方,无疑成了自己鱼跃龙门的机会。 赵怀义站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他暗自想着。 他要让南陵赵氏,青史留名。 韩歧回来的时候,太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地说: “父皇,儿臣还是先回避……” 燕琅玉目视前方,与韩歧投来的阴沉目光顶上,声音冷静: “你就在这里。” 韩歧脚步声已经逼近。锦面骑靴一下下踏过绒毯,有着极规律的声响。 燕琅玉眼尾余光拂过太子,轻声地道: “少年临朝。当时朕也是这样。” “不要害怕。” “你姓燕,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生来就注定是群臣用来博弈的棋子。” 话音落定,恰巧韩歧也已经走至皇帝銮座下首。 但从前他站着的位置,今日站着一位青年,十七八岁,青袍银冠,面目丰神俊朗,顾盼间眼眸里精光四溢,是压不住的血性与野气。 是他左前锋大将赵望的儿子,赵怀义。 好似不过一夜之间,这个少年已经成长为了一个气势凶戾的男人。 赵怀义或许心中还顾忌着他的栽培,默默一揖,往一旁让了让,腾出原本的位置来。 默视一眼,韩歧没有站过去,也未行礼,只是字句清晰地道: “现在北伐夺京,不是一个好时机。” ——韩歧打听到了,桂鸿山打算将钟敏留下坐镇后方。桂军水师疲软,只要隔江相望,两方都可相安无事。 皇帝俯视着他,并没有出言反驳。 镇南大都督韩歧说不发兵,谁敢有异议? 满座缄默。 太子在皇帝身侧紧张地望向銮座下僵凝的局势。 这时,方才让出位置的赵怀义自列中走出。无声的,他撩衣半跪在地,无视韩歧,他镇定道: “钟敏一人,不足为惧。” “末将赵怀义,愿率麾下八千前锋精骑,渡江夺城!” “收复大旻失地,夺回天京!” 赵怀义稳稳抱拳! 明堂上所有眼睛都投向赵怀义——赵怀义临风倒戈,到底是为了皇帝,为了大旻,还是为了自己青史留名? 没有人知道。 良久,一阵各怀鬼胎的寂静。 …… “赐,尚方宝剑。” 开口的居然是皇帝。 韩歧心中百感交集,千万种情绪都汇聚为满目的难以置信! 但是他明白,君无戏言,燕琅玉从来不会在这些事的进退上纠结翻覆。 一道雪光自侧室森森而出,刺痛了众人的眼睛。 宫人谨慎小心地两手捧奉,剑鞘缀银鎏金,冷泽盈动,明黄的流苏穗子跟着宫人脚步微微飘荡。 天子剑。 韩歧目眦欲裂。
第65章 墨玉05 赤诚 赵怀义承旨接剑。 皇帝与他颔首,让他巡营点兵。 还礼,赵怀义站起身告退。 他走时有些激动。韩歧站得近,能看到他捧剑离开时微抖的嘴唇,以及目光里闪动的波澜,映着殿外投入的日光,黑瞳中宛如星河般流彩浩瀚。 韩歧余光追随着他。 青年一身劲衣外罩着件并不算起眼的竹叶青罗袍,但浩荡皇恩与光复大旻的希望从他手中那柄天子剑上散发而出,犹如一圈无实质的淡淡金光银影,将他峻拔的身形笼罩。他昂首阔步,往殿外去,一股风发意气好似道劲风,惹得衣袂飞扬。 那道背影冥冥之中好似与另一个人两相重叠。 一个瞬间,韩歧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年少赤诚。为了家国大义,或是天子一言,他奉献满腔孤勇。 可日月推移之中,思虑重了、深了。瞻前顾后,犹豫、迟疑反而多了……这时他才隐隐明白,他失去的不是天子剑,不是皇恩,也不是燕琅玉对他的信任。 而是自己的少年。 众臣将散之际, 皇帝开口了: “韩卿,且留。” 韩歧略抬起眼。 一把天子剑的转移已经使他心情黯然。这道清朗的声音传来,也并不能改变他心底沉沉的黑暗。不过语气实在温和,到底带来一线光热。 明堂中只剩下他和燕琅玉两个人。 燕琅玉走下銮座金阶,与他平视着。片晌,燕琅玉一改平素冷漠,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谈谈。” * 临近日暮时分落雨了。 燕琅玉邀请他到留都宫殿前明池畔的沉香亭小叙。 雨细如蛛丝,飘荡在脸上,空气中都带有温和的潮湿。他心事重重,步子也不快,走不知多久视野内跃入翡翠瓦顶与朱漆大柱。 他抬起眼睛。 亭中,青玉石桌上鎏金酒器边摆着两只小巧金杯,箸碗两套,却都是帝王所用的金银器物,没有高下之分。而青桌之后,年轻的大旻皇帝脱去煊赫逼人的游龙常袍,只穿着一袭粹净如雪的玉罗衫,端坐等他。 他姗姗来迟,没注意时辰,不太知道燕琅玉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多久。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开口赔罪,却不是因为臣下来迟,只是因为他的疏忽让曾经惺惺相惜的故人久久等候。 话到了嘴边,总觉得不合时宜,便还是没有说出来。 并没有很丰盛的菜肴,只是一碟糖醋里脊。 他回忆起了数年前还在天京的时候,初次被太子传召,是因为堂上太子嚣张的做派……他带着满心不悦,气势汹汹来赴。 年少的太子也是这样,脱去金红朝服,白衣见他。同样的金杯银碗,一碟糖醋里脊。太子说念及卿随父离家上京已久,只为将兵在外,环护燕旻江山……便着人问过,卿时常让苏杭来的厨子备上这道菜,小慰乡情。 语声落定,几乎同时,他心头原本盘桓着的一丛火气已经烟云消散。 那一天他和太子开怀大饮,酣畅至夜深。他某一句话对方似乎深受打动,太子略显高兴,微微一笑时,月色下的眉眼之间含着淡淡的春花秋月,醉意加持,落到他眼中是那么温柔动人。又一两年,太子十四岁寿诞…… 种种还宛如目前。 韩歧沉默地落座。 两人良久的一阵无言之后,韩歧终是一笑: “琅玉,你十七岁的生辰要到了。” 燕琅玉略抬眼,静默地看着他。 “这回,在南都,我为你大办一场。”韩歧斟上两杯酒,敬燕琅玉,自行饮尽后又问: “贺寿礼,你想要什么?” 细雨濛濛,随微风飘入亭内。燕琅玉发间、面目中已经隐约有些潮意……短短两月,琅玉确实清减了太多。韩歧从未有某一刻觉得燕琅玉如此弱不胜衣。没有由来的,他正要像当年一般果决地在微冷的夜风中解衣,为燕琅玉披上,可他又在犹豫……燕琅玉大概已经不会再接受他的好意。 燕琅玉颀长的手指拿起金杯,也一饮而尽,道: “天京。” 声音有些模糊,韩歧没有听清:“嗯?” “你问我寿诞想要什么?” “我想要天京,韩歧。你能给我吗?” 燕琅玉凄然笑了。 昏暗的霞光中燕琅玉衣冠似雪,好似深潭中一朵玉莲,正静静沉入水深处,直至消失。 韩歧脑中恍惚,只在伸手去捞起那朵玉莲和静漠视其沉沦间纠结。 又沉寂了一阵,韩歧单刀直入发问: “琅玉,那你又能给我什么?” 韩歧微笑。 大都督的温雅沉着,那风度之下暗藏的杀意与野心,都在这一刻锋芒毕露,展现无遗。 飘丝细雨中,燕琅玉回以冷静与沉默。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谨慎深思。 “青史留名。” 终于,燕琅玉给了他一个答案: “燕旻衰颓,韩帅力挽狂澜,光复大旻。万代千秋,我让你青史留名。” “你这数月里四处联络旧将,大发檄文,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个?” 燕琅玉洞穿了他所有的虚与委蛇。 何其敏锐。 …… 一声短叹,韩歧笑了。 因着桂鸿山这个乱臣贼子,他毕生劲敌,他吃了太多场数不清的败仗。但旻军士气不振,他莫可奈何无能为力。多少年,他一直想做出一件撼天动地的大事。 但始终没有。 直到桂贼乱军直逼京师,他心念一动——他的机会或许来了。 桂贼骄兵悍将无数,但边北不稳,能臣不足,他的朝廷必定难以维系。只要熬死桂鸿山,取天下即如探囊取物! “但你没有想过。”燕琅玉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桂鸿山的朝廷不稳,你可以暂且与他隔江相望,可北鞑铁骑一旦破关南下逼近,届时半壁江山沦丧,北地尽失,一样是唇亡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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