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还是太健忘了。 他暗自想。
第62章 墨玉02 爱证 整座殿内处处残存有燕琅玉的痕迹,可于他而言,若用于填补空洞的思念始终还是太少了,犹如杯水车薪……他没有任何一刻那么迫切渴望一样东西。这种渴望在逐步侵蚀他的神志,让他失去理智,所有运筹帷幄在此刻一扫而空,在这静静的空间,他失去所有冷漠假面,坐镇三军权衡利弊的风度也都消失不见。 他心口宛如被挖出一个万物都难以弥平的黑洞,不断散出晦暗的焦躁,愤怒,悲伤与无边无际的失落…… 他无法形容这种失落。 站起身,很快速地,他将高桌上趴卧的白猫抱在怀里,格外用力。一只兽,拥抱另一只兽。他们就像同类,一齐被主人抛弃。他坐在蟠龙大案前的绒毯上,落魄地想着。他确实比小白更难受——小白至少曾博取过主人几度真诚怜爱,但他更糟糕。 燕琅玉或许从没有怜爱过他。 回想起来,燕琅玉的确没有主动留给他任何东西,没给他提供任何可以睹物思人的线索。 他又一次确信了—— 性如白玉烧犹冷。 那是一个极度无情的男人。 他默念着燕琅玉的名字。他一度讥诮轻嘲,觉得一个帝王不该有这样的名字,如今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名字与其人是如此相称。 他不甘……! 他命人叫来承福。 老人垂垂巍巍出现在他面前,逆着光,他看到他身上那件御赐蟒补贴里显出陈旧,昔日绯红颜色在反复浆洗后成了黯淡的绛色,即便如此,老人显然仍是至死不愿脱去。 这或许是琅玉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了。 他侧首望向这个太监,好一晌,都是无言。殿外送来的春风吹过他鬓边一缕头发,成了他能察觉到的、天地间唯一的温柔。 终于,他冷冷地开口: “他走了。” 他分不清自己的语气究竟是在质问还是陈述一个事实。 “是。”承福回答。 大略是感念着他破城后救过燕琅玉一命,承福对他的态度还算是恭敬和善。 “什么也没说?” 人前,桂鸿山语气淡漠,也不难听出,是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关切和期待。 无人答话,一场寂静也跟着无限延长。桂鸿山心底深处那一丛微小的希望也在这寂静中一点点沉默。 期待落空,难以言喻的疲乏终于席卷。 桂鸿山缓缓地闭上眼。 承福略略抬起头,欲言又止之后,还是嘴唇抖动: “他走之前,去了一趟宴清阁。” 闻声,桂鸿山面无表情抬起一点眼皮,目光还是无聚焦地落在地面。 承福心中清楚那根本不是祈天的仪制之一,他当时也不大能明白燕琅玉为什么要过去,又为什么亲手写了一篇祭神的青词。 直到他无意间一瞥,在那祈祝用的青词上看到了桂鸿山的名字。 篇幅并不长,仅数十个字,却很虔诚真挚。 还没等钟敏的人靠近,燕琅玉便兀自把那青词投入铭刻了祭文的金盆之内烧了。 没有人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承福谨慎地回忆着燕琅玉那个奇怪的举动,反复推敲着,最终没有忍住,还是轻声地对桂鸿山坦言: “他为你亲手写过一篇祭神的青词。” 桂鸿山飘忽的思绪几乎于瞬间凝聚回笼,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中重焕神采: “……在哪里!” 承福:“晏清阁静室的金盆内,或许还有没烧完的残片。” 电光石火,桂鸿山拔身而起,正要飞奔出去,又回过神来,脚步顿住稍加平复后才负手阔步出去,仪态潇洒地,他迈下丹墀,忽略所有过夹道跪拜的宫人。 暗色衣袍逶迤翻飞,他闯入那些清雅的水阁小筑。处处雅静,他的到来如白宣点墨。无人之际,他疾步飞奔,惊起临水小卧的白鹤。 掀窗推门,东翻西找,寻寻觅觅,他找到一间清朴的悟道静室,满目素帐檀桌中,一点金色倏然跳入视野! 是一个金盆,刻着他看不懂的篆字铭文。 带着一点不可置信,一点惊喜,与一点将信将疑,他慢慢靠近。 盆里灰烬之下,隐约还有些枯黄焦黑的、仓促间未烧尽的残纸!他徒手拨开,又怕弄碎,只轻轻抚弄开那些遮蔽着的纸灰,小心地,如同抚摸着爱人的眼眉。 他连呼吸都屏凝,终于,有了发现……! 燕琅玉的确为他写了醮祭用的青词!居然是偷偷在这隐蔽的无人之地为他祈天……! ……起码在这一刻,燕琅玉真诚地不希望他战死! 还是不忍心。 桂鸿山从里面捏出一角残纸,那上面依稀还能看出一痕隽朗的字,纵然大部分都被烈火吞烧已尽,纵然残片也熏成焦黄棕黑……他仍认得!正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没有忍住,桂鸿山笑了。 天地可鉴,那个无情的男人有一刹那也偷偷地为他心软了。
第63章 墨玉03 残纸 一片残纸,那么脆弱,却无处安放,桂鸿山想了又想,只好将其收入怀中,打算回去寝居再寻个什么位置好生收藏。 通身无饰,他早已习惯了。 从前他随佩一个锦囊,却也在关外大漠中迁营时遗失。是家里为他说好亲的那个女孩亲手绣了给他的锦囊。他本不想要,但女孩说,上回随舅舅到了桂府请安,因缘际会,帮下人收拾整理大夫人的遗物,拾得一枚残缺的卜签。她将卜签用醋浸过半月,晾干后收在这个锦囊里。 女孩这样小心谨慎收拾他母亲的遗物……这举动使得桂鸿山封闭的心门悄悄开启一道微小罅隙。 这是他唯一收过的那个女孩的东西。 桂鸿山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些他不愿回望的过往倏然就浮上心头。 他十四岁那年,母亲含泪劝过父亲,说幺儿还小,不可随便上战场的。毕竟老大老二都不在了…… 父亲只是冷哼:“幺儿即便死了,也是殉国。桂家满门忠烈,无上荣光。” 母亲不再说话了。那天晚上,母亲在佛龛前为他求了一支签。 笃信佛法,母亲每日必去神龛参拜,雷打不动,多少人也劝不得。求了一支上上签,母亲很激动,说是神明在上,庇佑幺儿。 桂鸿山吃了口茶就要回营去,没空在府中多留。临行不忘记随口敷衍:怪力乱神,不足为信。 母亲只是淡淡笑。他当时是何等的不以为然。 他不懂,但听说父兄出征时母亲就会执着地摇签,没有摇到上上签,就重来,哪怕摇上一夜。 那支签子桂鸿山见过,点了朱砂的榉木,用了多年,已经很陈旧了。 一支“上上签”,也是母亲染病后,主动移居去了那个除了章见喜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入的房间时唯一随身携带的物件。 …… 他记得母亲死的时候。那一张世上最为慈爱而美丽的妇人脸庞已被白麻覆盖,僵冷灰白的躯体形销骨立,外面裹着一件青花蓝锦袍。他惝恍着,挚亲离去的事实显得缥缈虚幻,梦一般,还没有实感。他恍惚地,想上去摸一摸,但下人们死死拽住他,拽得他手臂在衣料拉扯磋磨间发热发痛: “三公子,眼下疫病未除……万万不可!” 他看到母亲的手紧紧攥着,为她入殓的仆人以为是诰命夫人的一枚鎏金扳指,便用力将她的手掰开,但众人都失望了——里面只是半枚占卜的签子。 是上上签。 桂鸿山身体不可遏制地发着抖,眼泪刹那滑落下来。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母亲的确是撇下他,离去了。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为他卜卦求签。 直到…… 燕琅玉的出现。 桂鸿山神思渺渺,一路心不在焉回到寝居。那个被砸碎的花盆与一地狼藉早已收拾干净,朝德殿又变得纤尘不染,不留一丝痕迹。只是他处理朝臣章疏的条案一头空空的,像他此刻的心一般。 辗转着,他叫来刘安。他叫刘安再想办法给他弄一盆相似的梅花来。 可是…… “陛下,已经春末了,无论再怎么用冰泉灌溉呵护,这个时节里梅花也留不住的。梅花的花期早已经过了太久。” 桂鸿山沉默着。 是这样吗? 怎么会呢。事在人为,难道不是吗? 可他又想到了章见喜。章见喜怪里怪气地说,万物自有天命气数,强求不来。 一点愤怒油然而生。 无能、无奈、无助的愤怒。 但桂鸿山这回什么也没有砸毁。他只是静坐原处,认命也似,轻轻阖上了双目。 他让下人送来一碗安神的汤药。打算先睡上一觉。 入梦是一座寒冷的雪洞,雪光如此刺目,狼王自风雪中归来,俯身匍匐着,最终蜷缩盘卧在一片孤独的黑暗尽头。 ---- —— 今天短小,有点疲劳,明天继续! 谢谢大家,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动。。
第64章 墨玉04 烈将 残梦初醒,东方既明。 桂鸿山手指拢了把头发,像转醒的狼抖擞毛发。曙光照入殿中,投来一道浅金,他眯起眼睛,听到窗外鸟鸣。片刻惬意安宁。 他起床穿戴梳洗,轻抖大袖,整理衣襟。对镜看去,一夜深眠后青年墨玉头冠,深峻眉眼,顾盼之间还是昔日般睥睨八方的气势。 龙马精神,狼王又风度回转。 待收拾完关外鞑子的烂事他就要挥师南下,狗韩歧。桂鸿山微微勾唇,轻蔑地一笑。 不经意一个回身,他目光落在被他推开的暗金锦被上。宫人还没来整理,那形状堆聚好似人形,模模糊糊,似乎伸出一条玉色小臂,欲往身后躺着的人脸颊上抚摸去。 桂鸿山收拾好的心思刹那乱了,定神一看,的确只是条被子。收回目光,他正要走,又觉得条案边似乎坐了个人,在阅看他的奏章。目光飞掠而至,却发觉交叠的虚影只是一只白猫,根本什么也没有。 他深深皱起眉头。 他让宫人到冰窖取来冰。 两手摊在寒冰之上,融成冰水。须臾,桂鸿山抬起手,轻轻捂住自己的脸颊。湿润,冰冷。他清醒了很多,大殿里频频一闪而过的人影总算不见了。 处理朝务,临行时他习惯性地传膳——他晨起并没有立刻进食的习惯,是为琅玉传的。 几乎脱口而出,他道: “去煨上一盅瑶柱羹……”话到一半,他大彻大悟似的顿住了。 宫人大气不敢喘只是躬身等待他的圣令。 桂鸿山无可奈何地笑了。衣摆猎猎,他离开寝宫,绕过影壁时他明白了,那道人影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烙印般落在他心里,磨灭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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