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玦姑娘走了?”顾长思驱马与他并肩,“回去吧。” 封长念盯着被风雪席卷的长安城城门,没有说话。 那里空荡荡的,风雪从门里被刮进刮出,纠结成团,最后散成一场雾蒙蒙。 顾长思叹了口气:“从梁宁回来你状态一直不好,大家都很担心你,陛下都暗地里向我问起多次了,还以为你身体有恙,问长若姐怎么也没给你瞧瞧。” 封长念很温柔地笑:“身体上的病症好医,心里的病症怎么医。” 靖安言是一颗既能救他也能要他性命的药,是良药还是毒药只在那人一念之间,这枚药已经在他心中扎根十年,如今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是留是拔都痛得要命。 顾长思都看在眼里,才不知道怎么劝。 封长念犹自在盯着那被风雪覆满的城门:“长思,你说,我——” 马蹄声卷着风雪吞没了他的嗓音,顾长思没听清,偏偏头附耳过去,又被扑面而来的雪雾眯了眼睛,苑长记连忙拉紧缰绳,冲他不好意思一笑。 “都在呐!让我好找!”骏马不耐烦似的刨了刨雪面,苑长记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方才圣上下旨,让长念你速速去明德宫一趟。” 封长念这下只得被迫调转目光:“有说是什么事吗?” “尚未,只说是朝中事,具体的就没有讲了,长若姐找了一圈找不见你,只好去大理寺揪我寻人,再不把你找回去她要亲自来逮你了。” 苑长记说完,一边又蹭到顾长思身边挤眉弄眼,看得定北王殿下一阵疑惑,封长念将他那点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道只怕是皇帝实在憋不住了,要拎他当面问问情况。 但的确也不能再多耽搁,他急匆匆地调转马头走了,留下二师兄和三师兄大眼瞪小眼。 “……你们方才在这儿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苑长记望了一眼城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啊,在这儿还能说半天话。” 顾长思略略沉吟,道:“简单来讲,他在计划,我在提防。” “提防什么?” “提防他心一横打马跑南疆去。” “……”苑长记不可置信道,“你说这是封长念?你还记得当时师父为什么把门主传给他吗?不就是念着他沉着冷静、老成持重,你说这是封长念??” 顾长思耸耸肩,封长念已经跑没影了,在大雪中渐渐消失成一个墨团,神思却不由自主飘远了。 他有话没跟封长念说,主要是因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 那就是当年靖安言走后,霍长庭陪着封长念回绥西侯府收拾东西时,他曾悄悄去追过靖安言。 梁宁地广人稀,多荒漠平原,顾长思在一片飞沙走石里面终于截到靖安言和夷月的马车。 靖安言看起来神色如常,见到他也毫不意外,只是把夷月往车里一按,自己跳了下来:“定北王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顾长思靠着土丘看人:“我有事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怎么把我带回去领赏,还是聊南疆?”靖安言想了下,“总不至于是要跟我聊封珩吧。” “很遗憾,都不是。”顾长思放下胳膊,“我想跟你聊聊,‘南鸟计划’。” 靖安言微怔一瞬,旋即恢复了笑容:“你跟我聊不上这个,如果大魏想再策划一场‘南鸟计划’,你也应该跟皇帝聊,而不是跟我这个当年亲手诛杀了‘南鸟’的叛徒。” “行了,小师叔,你跟我装糊涂没意思。”顾长思一讪,“实不相瞒,宋启迎死了,我的处境也远比他当皇帝时好多了,我母亲与靖太后,也就是你的姐姐其实当年走得很近,如今,我们俩也走得很近。” “她很思念你,我认为,如果你真的是如你口中那般是个叛臣,以宋启迎那人的为人处世,不可能放任他的皇后如此思念一个叛徒,唯一的解释就是,宋启迎也明白,你不是什么叛徒。” 靖安言无声地与顾长思对视,对他说的这些不置可否。 “小师叔,我也曾经有过‘被迫当叛徒’的时刻,但我也只是那么几天,你是十年。”顾长思循循善诱道,“人一生有几个十年,我不说长念对你的情意,只说你的姐姐我的婶娘,她对你那般思念,你也做得到不闻不问吗?” “思念如何,不思念又如何。”靖安言反问,“我又能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只要你说你有难处,你有苦衷,起码我们也能一起想办法把你从南疆捞回来,平复名声、洗刷冤屈,怎么都好。”顾长思盯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没有人愿意背一辈子叛臣之名。” 风沙卷着叛臣二字拂过山岗,靖安言的目光从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挪回来。 顾长思以为他松动了,但是他只是说:“我之前也觉得,名声很重要,叛臣、叛徒两个字都是很重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有更重要的东西,沉甸甸挂在上头时,这两个字就变得轻飘飘。” 顾长思琢磨这两句话琢磨了很久,甚至霍长庭侧面问过他,他也什么都没说。 靖安言心中是有一杆秤的,或许封长念在这杆秤一个独特的位置上,越重要,就会让他越沉默。 徒留他们这些看客,兀自叹息,规劝无果,不知何所言。 甚至皇帝看着封长念的模样,也跟着头疼。 说坏吧,封长念桩桩件件把事情都给他理得明明白白,上到礼部诸事,下到玄门杂事,条条框框,丝毫不差;说好吧,封长念精气神儿都垮了,整个人看起来过于颓萎。 宋晖之前和封长念接触不少,自认对他也算比较了解,第一次见他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不免连连摇头。 “封卿,坐坐坐。”宋晖把朱笔一扔,几乎是按着人坐下,“朕知道你一路辗转南疆西域,辛苦了。朕也没预知到,你这一趟居然真的会以身犯险,早知如此,朕说什么也不可能放你走。” 封长念恭谨有余,笑容勉强地道:“陛下言重了,都是臣分内之事。再者而言,能完成任务,臣这一趟就不算白跑了。” “之前绥西侯府之事牵扯大半精力,你这一趟出去回来,是该要被赏的。”宋晖笑道,“这件事其实也在朕心头盘桓许久了,朕左思右想,觉得礼部尚书实在是屈才,加上岳太公年事已高,不日前还提到要告老还乡,朕琢磨着,吏部尚书一职,许你可好?” 封长念当即要起身,又被宋晖不由分说按了回去,只好口头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大魏不设中书省,皇帝直管六部,吏部尚书算是六部之首,封长念年纪轻轻,别说是大魏,就算是前朝也没有这等年轻的吏部大人。 换旁人只怕是要喜得上天,但他嘴上说着隆恩,但眼睛里一点雀跃的神色都没有。 宋晖太阳穴突突直跳,只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示意内侍都出去,顺带着把门关上了。 大门遮去大半日光,宋晖挨得近了些:“唉,眼下没旁人,关起门来不说两家话,长念哥,我也知道,这一趟,你就是为了我那小舅舅去的。如今这幅形容,也是因为我那小舅舅。” 封长念涩声道:“臣不敢,在陛下面前失态了。” “长念哥,我理解,这没什么失态的,也深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宋晖沉吟道,“朕在想,左右朝中近日无事,你又是新的吏部尚书,替朕再去南边走一趟,你还愿意吗?” 封长念眉心一蹙:“……南边?” “是啊,南边,”宋晖笑吟吟的,“已经入冬了,天寒地冻的,南边温度正好,让你过去取取暖,便宜你了。顺带着,朕有一道密旨交给南军都督府左都督陈昭,他这人爱玩爱闹的,陪你一段时日,最合适不过。” 宋晖虽然年纪不大,是个仁善皇帝,但手腕强硬,此刻笑吟吟地望着封长念,只让他觉得背后有着无边深意,一时还不能揣测尽透。 他只好道:“臣遵旨,那臣交接完礼部事宜,这便出发。” “不必着急,朕对礼部另有安排,你且去便是。”宋晖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的,“你先别走,去一趟康安宫,无论如何,你还是和小舅舅相处了这么久,母后也想和你聊聊他的事。” 如果说当年靖安言的叛逃留给宋启迎的是愤怒,那留给靖宓的就是无限的悲伤。 他是她的弟弟,无论是否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在偌大长安中的为数不多的亲人,当年事发,靖宓不能在宋启迎面前流露伤心,只能自己躲在昭宁宫中暗自垂泪。 而从此宫内,再也没有一个弟弟来安慰伤心失意的姐姐了。 这件事成了靖宓心中的隐痛,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去触碰,也难得遇到她主动提到这件事。 康安宫内静谧,靖宓午休刚起,抱着松软的狸奴在看书,余光里瞥见封长念来了,立刻放下书向他招招手。 封长念见礼后落座,靖宓没有兜圈子,沉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哀伤,开门见山道:“……他还好吗?” 封长念嗅着鼻端安然的檀香,一时不知道该如实相告还是欺瞒分毫。 倒是靖宓抚了抚鬓角,主动解围:“……怎么会好呢,哪里都不如家好,尤其他还是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名义离开的,十年了,你只说,他有什么变化吗?” 封长念斟酌道:“小师叔容貌与十年前没什么分别,只是身量瞧着,清减了些。” 靖宓垂下眼:“我就知道……” “太后娘娘,”封长念没忍住问道,“……我听说您出身荆平,小时候也在南疆生活过,所以有件事,想请您解惑。” 封长念:“您是否知道,‘姜黎’是什么?” “姜黎……”靖宓轻声重复了一遍,复又抬头,“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我不知道,当时,小师叔听见这两个字从封钧口中说出,就变得很愤怒。” 然后就说出了割袍断义一样的决绝语,打破了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小半年重逢假象,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徒留那段记忆搁浅在时间里,成了封长念不敢回想的一段洪流。 “原是如此,怎么会不愤怒呢,”靖宓轻嘲道,“那是他母亲的名字。当年坊间传言有很多,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不是我亲弟弟,也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姜黎才是他的生身母亲。” 纵然听过无数遍这个答案,但从召砾、从靖安言本人口中说出,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如今在靖宓这里得到了答案,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她是……姜夫人是南疆人吗?” “准确来讲,是南洲人。”靖宓的手指从狸奴身上缓缓抚过,“她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的后人,靖安言也是。” 靖宓柔声道:“当年南洲外邦入侵,屠戮南洲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古南洲大祭司一脉,他们被南洲百姓藏起来,隐藏在人群中活下来,直到曾经南疆爆发过一场动乱,姜夫人的身份暴露,无奈只能携幼子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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