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了十年问题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伸伸手就碰得到。 但靖安言不让他碰。 “没有,看他不爽而已,他方才威胁我,说他有办法传信给南疆,让勒乌图知道我临时反水、随时爬墙,我这个人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威胁。” 靖安言无所谓道:“所以我杀了他,大魏的律法管不了如今的我,如果想追责,顺带着把十年前我叛逃的责任一起追了吧。” 封长念无措地站在那儿,仿佛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突然就急转直下了。 明明之前靖安言看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柔情和温和,如今他的眼神里都是冰,仿佛天上的雨水落下来都被他接住,在这场秋风萧瑟中冰冻三尺。 “那如果没事了的话,我要走了。” “小师叔。”封长念急急开口,“……我随你一同回南疆。” 靖安言一顿,笑道:“你跟我回去干什么,给勒乌图杀?” “什么?” “封珩,反正事情都已结束,我也要与你分道扬镳了,我也不怕告诉你,”靖安言从马车上跳下来,缓缓靠近了他,“其实我来梁宁,不只有传信给接信人这一个任务,我还有一个与封钧共同的谋划。” “只可惜他太蠢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于是我只能如他所言,临时反水,把自己摘出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折好的字条:“看看,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在靖安言近乎引诱的目光和笑容中,哪怕明知这是穿肠毒药一般的真相,封长念看见自己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从他指尖将字条抽了过来。 不要看! 打开了。 杀了封珩。 封长念呼吸一滞。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你的二叔太窝囊,我也不用还要想回南疆之后该怎么同王上解释,明明多简单的事儿,非要让他做得漏洞百出,”靖安言摊摊手,“所以,你真的还要同我回南疆吗?” 封长念迟缓地放下手中字条,风一吹,就跌在了地上,被雨水浸透。 他现在整个人好像分成了两股精神,一股在帮他清晰地理清楚所有的因果,一股在向他叫嚣,“可是我……可是我……” 可是什么呢? 大雨滂沱,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斑驳。 只有靖安言清晰地站在他的面前,清晰地说出令他肝肠寸断的话。 “小长忆,我敬你曾经付出的真心,也感动于你曾经敢说出把命交给我这种话,只可惜,我不是你能够交付真心的良人。” 靖安言伸手一抛,一枚药瓶撞在他郁结的胸口,又因没有支撑而咕噜噜滚落在地上。 “子母蛊的解药,以后我们就真的不必再见面了。” 靖安言微微抬眼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我可以走了吗?” “你等等。”封长念拉住他,他的手指冰凉,再不是曾经温热的触感,一如他如今的心情,明明已经慌不择路,但还是本能地要挽留,“……等等。” 靖安言抽回手:“等什么?” 封长念痛苦地看着他。 好像所有的反驳都有理由否定。 他去南疆被靖安言所救是意外,也是南疆王的设计。 他杀了召砾是靖安言和南疆王联手做的局,重点在于召砾被杀,而不在于动手的是谁。 他被靖安言抵住后心却放弃,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封钧拙劣的伎俩以及即将到来的霍长庭和顾长思,靖安言临阵反水才得以留他一条命。 没有别的理由。 没有舍不得。 不对!!还有一件事……他还有一点点希望! “……小师叔。”封长念吸了一口凉气,“如果你真的这么冷心冷情,那你我重逢时为了给我解毒,你我的肌肤之亲又算什么?” 说吧。 说吧。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的。 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情意在的。 说吧,求你了,小师叔,阿言!!! 靖安言双眼微微放大了一瞬,然后又重归平静。 封长念的心也在这一瞬间沉了下去。 “这件事,原来是这件事。”靖安言轻缓地眨了一下眼,“让你误会这么久,不好意思了。” “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是假的。”靖安言微微抬起下巴,任由雨水将自己的眼睛也蛰得通红,“那是红尘蛊给你造的梦,柔情蜜意是假的,肌肤之亲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 封长念那一瞬退了半步,最后一根弦也彻底崩断了。 都是假的。 什么都没有。 一场相逢一场空。 都是假的。 “如果是因为这件事让你才对我抱有希冀……” “不是,”封长念脑子里乱糟糟的,“……不止是。” 他太混乱了,靖安言那一闪而过的挣扎瞬间消弭在天地间。 “那你听好了封珩。”靖安言直视着他的眼睛,双目赤红道,“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自始至终对你只有同门之谊、叔侄之情,而这些也不过是我带你的那三年里留下的痕迹。三年,我靖安言今年二十九了,三年不过是我人生的十分之一,稍纵即逝,如梦幻泡影一般,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封长念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可他的身体却牢牢地钉在那里,听靖安言继续掷地有声地说。 “这意味着,你在我这里不重要,你在我这里可有可无,你在我这里早就不再特殊。”靖安言攥紧了拳,“你我之间重逢是假的,鱼水之欢也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这辈子从没想过和任何人,男人、女人,缔结姻亲,共结连理,这任何人里,当然也包括你。” 封长念麻木地站在那里,感觉到那些字句比南疆的蛊虫还要噬人心魄,一口一口,咬得自己体无完肤,无地自容。他攥着墨痕剑的手在颤抖,呼吸也在颤抖,眼睫不自主地翕动着,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几乎快要溢满眼帘的水汽消散干净。 “十年前我叛出玄门、逃离大魏时,我就没想着和你、和玄门再有任何瓜葛。”靖安言牵过马,毫不留恋地从他身边走过,“和霍长庭与顾长思回去吧。以后,江湖路远,不必再见了。” ——小师叔,今天师父教了一首诗,我有点理解不了,你帮我解解? ——什么啊?我在此道上造诣不高啊,要不你还是问你师父吧。早问早结束,下午咱俩跑马去。 ——就想问问你,“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行吧行吧。大概意思就是,此地别后,书信不必再寄,画楼欢情过往,不过是虚幻无凭。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我当年是不是……不该问你的,靖安言。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顾长思和霍长庭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他都猛然不知。 只觉得身体冷,心上更冷,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十年都不曾得到过的美好,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一场空。 顾长思和霍长庭对视一眼,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给他打上一把伞,霍长庭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错了。”封长念出神般喃喃,“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爱,足够努力,我就能够找回他,可是我错了,因为我弄错了一件最根本的事情。” “与你们不同,靖安言他……根本就不爱我。” 既然不爱,又如何能够奢望有什么奇迹发生呢? 他眼睫一眨,雨珠混着眼泪滴落,全然看不出他哭过:“回去吧。我也该……该回长安了。” “吱呀——”冷风吹动门扉,吱嘎吱嘎的响,天地间只剩下这种悲戚寂寥的枯木声,腐朽得令人垂泪。 靖安言被这声音唤醒,转过头去看,夷月抱着一条帕子,无言又心疼地看着他。 他露出个笑容,揉了揉夷月的发:“我没事儿,别担心。” “可你明明也对封哥动心了不是吗?”夷月哽咽道,“为什么要这么骗他呢?你还锁门,还不让我说,为什么呢?” 车轮碾过碎石,迸在木板上滴滴答答地响,混着雨声,零零碎碎地落进靖安言的耳朵里。 他望向阴云密布的天,万里乌云,没有丝毫晴空的余地。 “阿月,你知道吗?”他痴痴地看着那片不放晴的天空,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见过晴天的颜色了,“有的人,即使他还活着,但只适合怀念,而不是去追回。” 夷月:“……你是说,封哥吗?” “不,我是说我自己。” 如果注定没有好的结局,那不如就此分离,只当我天性凉薄。 永定二年立冬,封长念与霍长庭、顾长思一同押解绥西侯府一干人等归京。 靖安言与夷月跨过神寂岭,回到南疆。 一南一北,坍缩的距离再度搭建,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第52章 新局 永定二年隆冬, 绥西侯府通敌叛国一案在长安了结。 封瑞下狱,不日处斩,封钧之女封玦, 忠公体国, 为百姓拥戴, 特赦其无罪,并继绥西侯爵。 封玦走的那天,长安城下了立冬后的第二场雪, 她无言地打马在前, 脸上没有因为逃脱死罪的侥幸,也没有承袭侯爵的欣喜。 雪花冰冰凉凉地落在她脸上, 长安城门近在咫尺,她一拉缰绳站下,驱马跟在她身后的封长念也随之停下。 “哥,”封玦露出个有些疲惫的微笑,“就送到这里吧,我回了。” 封长念点点头。 封玦耸了耸肩,叹道:“小时候一直说要来长安看看, 没想到第一次来, 居然是被押解进来,然后带着尸体回去。” 她眼尾余光扫过封瑞的棺材,皇帝仁善,到底还是顾念着封氏一族百年来镇守西大门的丰功伟绩,没有让这些不肖子孙流落到抛去乱葬岗的命运。 当时封瑞死罪的诏书是和封玦赦免的诏书一起下来的,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封瑞的暴怒,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撕碎她的每一寸血肉,但又在狱卒的阻拦中几度挣扎, 最后痛哭流涕,以头抢地。 “我们才是兄妹啊……” “我们才是兄妹啊——” 封玦甩甩头,把那梦魇一样的声音驱出脑海,复又望向一言不发的封长念。 “哥,别那么辛苦。”她看得出封长念的痛苦,也在靖安言的不告而别下读懂了很多不必言说,“我会重新将赵大哥提拔为副将,有空回梁宁看看,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封长念这才笑了笑:“我知道。” 封玦目光偏了偏,随即摆摆手:“那我走了,再会。” 封玦双腿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带着封瑞的棺椁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封长念看着她一点点被雪雾吞噬了背影,直到一只手搭上肩膀,才意识到大雪已经落了满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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