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么情圣,他也做不来、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后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后,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后,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后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后,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么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众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有食、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么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
第55章 梁有期的身子越发佝偻了, 他似乎想要低低地哭泣。 但他只是一甩袖子,对着门口的跟班怪道:“什么人弹的曲子?这样美的夜,这样好的月色, 为什么不弹一首更风流轻快的曲子?” 大重山的跟班们应声, 他们关上了门, 下到一楼,径直闯到后台,推开一众花容失色的歌女, 便要去找那位琴师的麻烦。 那琴师是一位身着素衣,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他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跟班围住, 神色却无半分波澜, 也没有停下抚琴,只道:“这里是乐馆, 不是娼院, 你们若要听靡靡之音, 可以去对街的海棠苑。” 一群人登时怒了,今天他们跟着梁有期, 已忍了太多的闷气, 大重山人人都有活干,只他们跟着一个一事无成,还一脸丧气的白脸废物。 但梁有期是梁有朋的亲弟弟,梁有朋待梁有期, 几乎比待他的妻子和孩子还要好,他们要想在大重山继续待下去,就不能得罪梁有期。 他们不敢对梁有期发火,也不敢对梁有朋有任何怨言,但对着一个落魄柔弱的琴师, 他们还是可以生气的。 他们只有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这琴师的头上,他们这样的人,也只有迁怒,才能得到生活一丁点的可怜的慰藉。 一人拎着琴师的衣襟,便把他甩了出去,琴师摔到大厅,重重地摔到桌子上,那张桌子顿时被砸了个稀巴烂。 客人们惊呼惶恐,如鸟兽散。那些人走上前,似乎也要把琴师砸个稀巴烂。 琴师趴在桌上,不知怎么,却低低笑了起来,这一笑却引得他们愈加愤怒,他们围住琴师,对他不住殴打。 一面容俏丽的女子小步跑来,似乎想要阻拦,但见了这般可怕的场面,最终还是没有上前。 他们拳打脚踢,揍得越来越凶,琴师却笑得愈来愈厉害,他几乎已笑出了眼泪。 他的泪水和他嘴里涌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染红了这片土地。 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棉花糖,瞬间便觉得没什么意思。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传来:“放开。” 这一声却似一道命令,冷得激起来他们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人身如修竹,立在灯下。 这个人看上去很秀气,也很清瘦,他看上去对他们毫无威胁。 他们不知道这秀气的年轻人正是贺青冥,他们也没有看见他腰间那把足以致人死地的剑。 一人嗤笑道:“哪来的小白脸,也想来尝尝大爷我的拳头么?” 又一人邪笑道:“这小子模样倒是不错,不如捉了来孝敬给班头。” 众人大笑,一人走近前来,便要去抓贺青冥的肩膀,不料还没有碰到人家一根汗毛,自己便被震了出去。 他的脸上,顿时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愕与疑惑。 贺青冥竟笑了一笑:“怎么?” 众人纷纷上前,却都不能近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腰酸背痛,一个个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他们终于知道这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是一个厉害人物,于是爬了回去,爬到梁有期的脚底。 他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兄弟们只不过请那琴师换一换曲子,那琴师竟对兄弟们破口大骂,还找来一位极为厉害的帮手,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兄弟们打了一顿!” 他们添油加醋、众口一词,梁有期腾地一下站起来,气道:“竟有人这般辱我大重山派?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一行人来到大厅,此时大厅空荡荡的,只有贺青冥一人坐在已塌了半边的小案旁喝茶。 梁有期几步冲上前去,喝道:“就是你无故打伤了我派门人——”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便在喉头凝滞了。 贺青冥转过头,正对上梁有期,他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他们的确是我打伤的,不过,我打伤他们,只不过因为他们打伤了其他人。” 梁有期不敢置信,几乎惊叫起来:“青冥剑主!” 一群人惊疑不定,更有人霎时瘫倒在地,软成一滩泥水。 他们万万想不到,自己竟得罪了贺青冥! 贺青冥道:“梁公子,好久不见。” 梁有期心下一喜,他坐了下来,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雅兴到此?” 贺青冥从头到尾,都不像是一个会来寻欢作乐的人。 贺青冥道:“今晚月色不错,我便也来听一听曲。” 梁有期笑道:“飞花馆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乐馆,馆主云纤纤的歌喉更是江南一绝,我与她也算是有些交情,青冥剑主若喜欢,日后再来,只管说是我的朋友便是。” 贺青冥道:“那便多谢了。” 梁有期又道:“青冥剑主若不嫌弃,不如来听水山庄坐一坐,让我们大重山派聊表地主之谊。” 贺青冥却有些心不在焉,梁有期没有发觉,又自顾自道:“济海楼救命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只望能何时报答一二……” 窗外月影浮动,贺青冥蓦地起身,梁有期怔了一怔:“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却没有看他,只道:“今夜贺某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夜已越发深了,而月色更明。 一片悄然,贺青冥飞上屋头,追在那神秘人身后。 他们踏过春水,掠过飞星渡月桥,在白墙黛瓦、粉树红樱之间鱼贯穿梭。 贺青冥一气追出十里,那神秘人似乎终于后继乏力,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人道:“你是故意引我出来的?” 贺青冥道:“你今日出手,我却不能分辨你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洛蘅。” 那人道:“但你现在已知道了。” 他道:“你故意跟大重山派起了冲突,就是要试一试我。” 贺青冥道:“不错。” 那人顿了顿,望向一轮明月,道:“哎呀,今天月色不错,不过……”他终于转过身,看着贺青冥,笑道,“不及长安的月色美。” 他道:“飞卿,好久不见。” 贺青冥道:“我上一次见你,还是十五年前。” 他顿了顿,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他们虽是第二次见面,但贺青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这个人生得很是俊俏,他天生带笑,眼角眉梢尽是数不清的风流与多情。 那人脚下差点一个趔趄,道:“你倒是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贺青冥道:“那年冬天之后,你去了哪里?” “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那人道,“故人重逢,不如小酌一杯。” 两人便找了一家酒馆,那人道:“这家酒馆虽不显眼,在当地却很出名,他家酿的酒味道也很醇正,而且并不很烈,也不易醉。” 贺青冥道:“你好像对扬州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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