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起嘞,庄稼黄嘞,国破嘞,家亡嘞!爹娘哭嘞,饭汤凉嘞,大红灯笼挂起来嘞!” “提刀嘞,磨剑嘞,老少爷们站起来嘞!狼来嘞,狗叫嘞,打跑畜生守家园嘞!”[1] 刀挥起来。 “大将军!庸峡之耻!屠城之恨!你他妈记着,你他妈要报!” 你他妈要报啊。 帐外隐隐传歌声,有人吹叶子,调七拐八弯,比鬼哭都难听。梅道然眼潮了,赵荔城鼻酸了。月亮下,青马叫起来,满城战马对风嘶鸣。 西风里,鲁二哑着嗓子大声唱道:“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国破嘞,家亡嘞。 *** 第二天一大早,梅道然便要启程。赵荔城不留他,偕他去孙府外候孙越英上车。 梅道然说:“以后收收脾气,别叫陛下难做。” 赵荔城道:“不是说还没登基吗?” 梅道然转着笛子,道:“回去就登完了,早晚得改。” 赵荔城沉默一会,“我……记得了。” 梅道然拍拍他肩,刚想说什么,便听府内传来一阵哭号。他心中一紧,忙闯进府去,赵荔城紧随其后。 二人循哭声跑入一处堂中,一抬头,正看见孙越英吊在房梁上的脸。嘴唇发青,面色苍白,显然断气多时。 梅道然沉默片刻,走到堂中,将倒地凳子立在他脚下。 他双脚依旧悬空,距离凳面足有一尺! 不是自缢! 案上翻着砚台,脏了一叠纸。地上泼了墨,倒着个炭盆…… 秋天就要烤火? 梅道然将炭盆一拨,果见几张纸页余烬。他深吸口气,看着滚落的笔墨,突然身形一动,背上快刀一出,孙越英尸身当即坠地。 女人嚎啕声里,他把孙越英衣衫摸了个里奇外外,终于从袖中捏出个纸团。 梅道然将纸展开,看见几乎狂舞的行草。 ——赵杀我。 他从地上蹲了许久,扶膝立起,回头盯向赵荔城。 赵荔城被他目光刺得心窝发寒,强作镇定道:“老梅,你以为是兄弟杀人灭口?” 梅道然叹了口气。他极少这样叹气,这样叹气的是李寒。而他如今与李寒的某部分重合,用近乎悲悯、近乎无情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但荔城,帅印你暂时不适合掌了。”他又道:“为了大局。” 赵荔城颤声问道:“蓝衣,你看咱是这等人?” “我做不了主。你熟悉边防,还是在军中任职。”梅道然将纸叠好收进怀中,直视他道,“其余诸事,等候将军……等候陛下圣明决断。”
第17章 十三惊雷 史书记载,八月十九的夜晚,有九颗星星连成一线,宛如珠串,悬挂天空。所有人都坚信,这是新皇帝即将福泽天下的象征。 当天傍晚,大梁宫上方先绽开一道凝血般的虹光。戍守宫城的金吾卫啧啧称奇,耳朵一竖,又捏紧刀柄。他们听到本该阒寂的街道上载来辘辘之声,不一会,一辆油壁马车驶向前,一只手从车窗中探出。 那是一只保养得宜的男人的手,五指带薄茧,拇指上盘踞一只青石虎头。 那手的主人递出一只印信,道:“劳烦诸位将军通传,南秦大公秦灼拜见陛下。” 金吾卫检查过印信,忙奉还拱手,“陛下有令,大公觐见,无需请旨,立即放行。” 那只手在空中静止片刻,在宫城启扃的声音里收回。马车驶入宫中,左右为其避行。 秦灼打开帘子,正路过一座宫殿。形制恢弘,富丽堂皇。他仰头看了一会,问:“这是立政殿?” 一旁引路的内侍秋童笑道:“大公好眼力,正是立政殿,是历代皇后殿下的居处。眼瞧着陛下要登基,咱们赶紧把立政殿也打扫出来,顶上的琉璃瓦片都仔仔细细擦了三遍。” 秦灼笑了笑,没答话。秋童继续讲:“大公瞧,再往前就要到东宫。陛下今早从军营那边赶进宫准备明儿的典礼流程,路过东宫,还立马停了好一会。” 秦灼看了一会,没做表示,问:“陛下在哪儿?” 秋童道:“陛下在甘露殿试冠服呢。大公来得正合适,再过一个时辰,陛下就得起驾去太庙,赶在天亮前要到。” 秦灼点点头,把帘子落下来。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收束时,秦灼踏上甘露殿的台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拜见君王,也并不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查找萧恒,但今天这特殊的情景铸就的绝无仅有的一次,很可能要裁割开他的半生。 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稳踏实,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那是一种兴奋,也是一种痛苦。为什么萧恒登基在望,他会觉得痛苦? 秦灼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今夜非要再见一面,为什么一次次赌咒发誓地说分开,又一次次向萧恒走过来。秦灼不知道第多少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他看着我站到大明山顶,作为回报,我也该目送他去那最高的位置。这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见他。最后一次。 他神思迷离间,萧恒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 秦灼没像之前一样先看他的脸,反而把目光落在他的脚上。一双红木厚底的舄履,装饰金饰,光芒闪动,和他从前被雨水沤烂的草鞋和沾满血泥的靴子截然不同。往上,是从腰间垂悬而下的白玉大佩和六彩绶带,刚刚那道晚虹颜色般的裳衣织绣藻、粉米、黼、黻四种纹章。这也和他日常穿衣习惯大相迳庭。他寻常一半的时间在马背,一半的时间在地里,从来只穿裤子,不穿裳衣。再往上,是线条流畅优美的玄衣,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彜这剩余八章各安其分地装饰在上,集齐最尊贵的皇帝十二章。 在此之前秦灼无法想像,萧恒的刺客气质怎么能装进这华丽沉重的枷锁里。这一刻,他透过十二道白玉珠帘,终于望向萧恒的眼睛。这和历代帝王画像中居高临下的目光大相迳庭。他早该知道,之前的千秋万岁竟是窃取高位的贗品,真正神授的君权,是这么沉重的悲天悯人。 对视间,萧恒已经屏退众人,他没有问秦灼为什么打破誓言出现在这里。他脸上浮现出罕见腼腆的笑容,说:“是不是很别扭?” 秦灼笑了笑,轻声说:“很好看。” 他走上前,帮萧恒整理腰间大带,一寸一寸向下捋平,身体也一寸一寸低下来。他的手在带子末端松开时,他已经跪在萧恒脚前,推开萧恒匆忙要搀扶他的双手,往后膝行两步,第一次向他五体投地地拜倒,第一次称呼他:“梁皇帝陛下。” 这是秦灼一阶段心愿的总结,也是一阶段痴愿的发端。他想,这孩子也算给他磕头了。他盼这一天盼了好久,这一天真的来了。这一天为什么要来? 他被萧恒扶起来时,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几乎是目光一触,就紧紧抱成一团。干柴烈火一样,胶漆相融一样。秦灼脸压在他衣襟上,闻到那股属于皇帝不属于萧恒的贵重熏香的气味,叫:“六郎。” 他像最后一次这么叫他一样,反反覆覆叫道,六郎、六郎、六郎。 萧恒抱紧他,脸抵在他耳边,像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但他的语气又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少卿,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顿了顿,说:“我要废皇帝制。” *** 秦灼多年后仍记得听到那句话时的感觉,一瞬之间,如雷击顶。 他甚至没有推开萧恒的反应,问:“什么意思?” 萧恒注视他,“就是那个意思。” 秦灼这才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上上下下把萧恒打量一遍,像看一个怪物一样,“明天是你的登基大典,你跟我说你要废皇帝?” 萧恒说:“是。” 他还要开口,秦灼立即叫道:“别跟我讲话!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要害死多少人吗!国不可一日无君……没有皇帝的天下是什么景象,你想像不到吗?” 萧恒低声道:“就是因为我想得到!百姓祸福,系于一身。天下安危,在乎一人!如果昏君当政,只能盼望明君。灵帝的时候盼公子檀,肃帝的时候盼建安侯,怀帝的时候盼任何一个新君只要是男人就行,少卿,天下人的性命真的要交在这些虚无缥缈的期盼里吗?如果一百年里盼不来一个明君,这一百年间要枉死多少人?亿万人的生杀予夺在一人之手,这真的正确吗?” 秦灼剧烈喘息着:“现在有明君了,你可以做这个明君。他们盼到了,你非得把他们的盼望毁于一旦吗?” 萧恒目光沉静下来,问:“如果我变成昏君,怎么办?如果往下,我的儿子孙子变成昏君,怎么办?” 秦灼一时哑口,听萧恒几乎不带感情地说:“少卿,你知道的,只有推翻。推翻我们,再度拥立新君,但我作为昏君的这些年、他们推翻昏君的这些年,百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你有没有想过?” 秦灼握紧他的衣襟,低声喝道:“你这些不过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到时候的事到时候说,你现在尽职尽责地多干一天,天下就能太平一天,你折腾什么?” “明君在位或许太平,但真的公平吗?” 秦灼道:“如果不公,就会反抗。天下太平,就是没有反叛,如何不公?” “没有反抗,或许因为他们死了,或许他们正在忍受。”萧恒并没有疾言厉色,但他的眼中如有烈火,“少卿,我们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我登基之后,还不是我的儿子来做下一任皇帝,他做过什么贡献,又有什么资格?我的姻亲和羽翼垄断朝堂,不过是一批高门显贵换成另一批。庙堂之上,靠的是血缘裙带,不是能力。” “你可以广纳贤臣,可以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秦灼试图安抚,“你可以做到。” 萧恒看了他一会,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少卿,荒年到底有没有米?” 秦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萧恒说:“元和大荒三年,大梁上下馁死不下十万,但这十万人里,有没有一个位列公卿?” 秦灼深深呼吸一下:“天灾惨重,公卿尚能转圜,但百姓贫苦,家中少有存粮……” “但种地的就是百姓。”萧恒说,“为什么公卿不事劳动依旧饱腹,而种地之人却无粮可食?为什么……百姓要比公卿贫苦?” “你这是不讲道理。”秦灼感觉喉咙发紧,只说得出这一句话。 “百姓会饿死,归根结底,因为他们没有土地。你想想,有道理吗?生在地里埋在地里的人,居然只是为别人收割口粮的劳力。而这些人,就占了天下的绝大部分。” 秦灼鼻中气息粗重,“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萧恒看着他,“少卿,天下的土地,究竟在谁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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